旁边大爷反而以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李泓瑞,说了句:“关你甚么事!” 李泓瑞这才知汴梁男女关系竟如此混乱,他本以为这种情况只流行在愚民蠢众间,没想到刘毕沅养男宠,他甚至听说受天下人敬仰的百官表率、内阁首辅和光,家里也有面首。 是故后来听说太上梁王和李氏女的风月传闻,他丝毫不认为那是假。 尤其李清赏头戴蟠螭纹玉簪露面颍国公府后,关于李氏女和太上关系的流言蜚更是语不绝于耳,腊月半,李清赏学庠放冬假,李泓瑞把人约出来见面。 “我分官的事,出年后吏部会放公文。” 洁净的饭铺里,李泓瑞特意点了碗海鲜面给李清赏,自己则随意要来碗羊肉面,边搅拌面边道:“刘漕运说他准备把我留漕运司本部,本部司官员分的是永久宅,到时候我们就能彻底在汴京落脚了。” “是嘛,那挺好。”李清赏执筷搅动碗中面,微笑得体,阔别五载,她感觉和李泓瑞除去陌生还是陌生,他们原本就不熟悉,她再努力也熟悉不起来。 他和她光是想法就总不在一处。 李泓瑞隔着两碗面腾起来的热气看过来,温柔问:“你好像不是特别高兴。” “没有,”李清赏叹口气,道:“只是刚忙完学庠里的事,有些累。” 李泓瑞吃口面,体贴道:“既然觉着累,等我领了官你就莫再去教书,且不说一个月挣不来几个钱,风里来雨里去才受罪,我看不得你受罪,等成亲后你安心在家当官太太,好好享受生活。” 李清赏笑笑,夹片带着海鲜味的青菜送嘴里。 不闻对面人回答,李泓瑞复问道:“不想辞了你那破差事?” “也不能说是破差事,人总得找点事做罢,闲着多难受。”李清赏记得他以前说话不是这样的,现在好像变了。 李泓瑞脸上温柔依旧:“在家待着也不算闲呀,你要照顾昊儿,同时一日三餐劳作家务都可以打发时间,届时我主外你主内,咱们趁年轻再多要几个孩子,多好。” “……”听李泓瑞提起孩子,李清赏想起大嫂。 大嫂是产罢昊儿后突发血崩,人很快就不行了,彼时产婆不让男人进屋,说是污秽之地不吉利,亲朋好友也把李舍死死拦在外面,反而是她这个小姑子被产婆叫进去听大嫂遗言。 卧房里满地血,她踩了两脚,险些滑倒,大嫂已经没了人样,薄薄一片陷在被血染透的被褥里,本以为咬着牙能见夫君最后一面,没想到进来的是小姑。 大嫂就那么看着她,甚么话都没说,咽了气。 “要孩子的事先不着急罢。”对于生儿育女,李清赏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李泓瑞不解:“为何,因为昊儿?你放心,我与子惜情同手足,定会把昊儿视若己出。” “不光是因为昊儿,我也有点自己的顾虑。”李清赏声音低下去。 当年大嫂死后大嫂父亲母亲才从老家赶来,看着他们女儿还没凉透的尸体,以及哇哇啼哭的外孙,大嫂的母亲哭坐在地,说了句李清赏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别人生小孩如母鸡下蛋简单,我的儿,你怎就如此倒霉!” 大嫂因产子而殒命,大嫂的母亲说这是大嫂倒霉。 李清赏出身军户,自幼受父母兄长言传身教,牢记“若为家国故,此命不足惜”的大义,可她不想自己一条性命死在生孩子上,末了只得人唏嘘叹一句,“这就是女人家的命。” “想说甚么?”李泓瑞循循善诱,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温柔体贴,“只管说嘛,在我面前无需有顾虑。” “我,我……”想起那些令人恐惧的事,李清赏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向李泓瑞开口,犹豫片刻,口不对心地应了句:“没甚么。” 其实她想把李泓瑞的话全盘否定,她要有自己的事做,不要成为只知道围着灶台男人和孩子转的女人,更不想生孩子,可她不敢说。 她不知自己为何不敢说,或许是怕李泓瑞生气?离开庆城前兄长李舍再三叮嘱她,“等事情都过去,就和泓瑞好好过日子”,她牢记着兄长叮嘱,想和泓瑞好好过日子。 李泓瑞对李清赏的顺从感觉非常满意,沉默着吃面过半,他问道:“要不要再加份小菜?这家饭铺从熙宁年开到现在,饭菜味道都不错。” “不了,”李清赏乖巧摇头,“面已够吃,要多会浪费。” 听听,多么勤俭持家的好姑娘,李泓瑞还算满意地点头,活动活动酸疼的右肩膀道:“过年时候,出来我们一起过罢。” “去哪里过呢?”李清赏很正常地问。 李泓瑞想起李清赏在梁园过的富贵生活,不禁放下筷子,脸上温柔依旧,语气却有些不同:“你甚么意思?” “啊?”李清赏没听懂。 “我问你甚意思,”李泓瑞抱起胳膊,依旧笑着,似乎在开玩笑:“嫌弃我没宅子没票子?甜甜你何时变得如此市侩。” “啊?”李清赏脸上笑意僵住,不解,“我没明白你在说甚么。” “别装了,”李泓瑞睨过来,眼里是李清赏看不懂的笑,有讥讽、有嘲弄,还有说不清的悲哀,“梁园的锦衣玉食过惯了,不愿意再跟着我过苦日子了是罢?” 大庭广众之下,李清赏即便不解也不欲和他发生口角争执,低声道:“有何话我们回去说。” 李泓瑞深深吐纳,似乎看在“大庭广众”四个字的面子上,才大方决定不和她计较,脸上依旧温柔,这温柔却让人觉得不舒服:“虽我相信你,可无风不起浪,外面都说那位喜欢女人,你与她在同个屋檐下一定要小心。” 原来目的在这里,李清赏表示明白,笑起来:“她不喜欢女人,她也并非外界传闻中那样,大家对她误会很深。” 李泓瑞哪里会听得进去,坚持道:“不是大家对那位误会深,是你实在太好骗,我在公门五年,太知道那都是些甚么人,只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千万不要让人给骗了,你要知道,世上只有我不会骗你,因为我们才是一家人,” 有些话越说越担心,李泓瑞干脆提议道:“不然你现在就搬出来罢,我还有点积蓄,先给你找家客栈落脚,或者如果你觉得在外住花费太高,我给刘漕运使说说,你搬过去和我一起借住他那里也行。” 李清赏心里直打鼓,忍不住开始琢磨李泓瑞这些话究竟是何含义。 “怎么又不说话发起呆来,”不见李清赏有反应,李泓瑞伸手在她面前一挥,“甜甜,傻了吗?” “啊,”李清赏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摸出饭钱放碗边,“忽然想起昊儿那边有事待处理,我先失陪了!” 话音没落人已经撒丫子跑出去,李泓瑞急忙起身追,仍旧晚一步,他追出来时,李清赏已经消失在宽街摩肩接踵的人潮中。 “靠。”举目四望无果,李泓瑞喃喃骂了声,掏出根烟卷叼嘴里,点着用力吸两口,吐出吸进嘴里的烟叶碎,他忍不住又低低咒骂一声,“靠!” 套话套不出,引诱也诱不来,他回去该怎么向刘毕沅交待?搞不定李清赏区区一介小女子,他要如何才能在汴京这富贵窝里落脚? 在李泓瑞毫无头绪时,李清赏同样心思纷乱,逃也般回到梁园,第一时间来中庭书房找太上。 太上亲卫利昂守在门外,抱拳道:“殿下此刻正在里面和督总等人议事,天气冷,娘子不妨回去等,待殿下忙完,小人即刻请内院人告知您。” 话音才落,书房里散了议,暖帘伴着轻言笑语接二连三被掀开,屋里人说笑着鱼贯而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青年有中年,见到李清赏纷纷拾礼问“李娘子好”。 李清赏不解这些人为何认识自己,但出于礼貌,她挨个给人家回礼,不料屋里出来的人不少,她回礼回个不停。 待回礼回到最后,受礼之人噗嗤笑起来,语慢声低道:“本想偷懒不送他们,你倒好,一个不落全回了礼,算是替我?” 接连回二十来个礼的李清赏闻声自下而上看过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黑色金丝绣流光暗纹褶裳,往上一条襄玉腰带过渡,腰带扎束着象牙白交领织锦上衣,袖领皆游金线蟠螭,沿衣领再往上看,熟悉的脸庞轮廓清晰,五官端正,眼睛清澈明亮,正看着自己笑。 是柴睢。 白衣黑裳玉腰带,没有任何多余点缀,却在干净利落中趁得高挑之人格外好看。 李清赏无暇多看,甚至忘记问方才那些人怎么认识自己,拉着柴睢进书房,边神叨叨道:“我越琢磨越不对劲,赶紧来找你,你最是神通广大了,” 说着做出求人的样子两手抱拳举在身前,讨好道:“我想拜托你件事。” 见此状况,柴睢猜到她意图,装模作样拿起架来,在满屋有些凌乱的凳子里随意拉来一张坐,转转脑袋道:“我怎么突然脖子有点疼呢。” “我给您揉捏揉捏!”李清赏像个狗腿子,立马站到太上身后搓热手给人捏脖子。 太上脖颈确实有些紧,李清赏捏片刻,见太上反应不错,她适才敢继续开口:“求您帮个忙?” “帮忙啊,”柴睢可喜欢落井下石了,强压着嘴角道:“不是你前阵子与我君臣有别的时候了?又是见面行礼又是一口一个‘您’地称呼,恨不能泾渭分明的人是谁呀,我怎么给忘记了。” 李清赏捏完脖子捏肩膀,要多殷勤有多殷勤:“怪我吃一堑不肯长一智,轻信了他人,敌友不能分不清,对不起嘛,不生气了好不好?” 住进梁园,她们好像就自然而然被归类到一起,属于“同伙儿”。 “生不生气看你态度。”柴睢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也是五六日前刚坐实李泓瑞在上一任职地发生过的那些事,是故算准了李清赏会浪子回头来找,才过去几日时间李清赏便察觉不妥,这蠢丫头委实不能算笨。 李清赏只要心里没其他感情负担,在太上梁王面前便是轻松自在的,她甚至还敢给太上耍赖。 按几下肩膀意思意思,李清赏戳着太上后肩衣料道:“晚上回去给您好好按,眼下火烧眉毛的是,我怀疑李泓瑞是刘毕沅派来故意接近我的。” 柴睢可逮着机会扬眉吐气了,故意道:“是吗,李泓瑞不是那赠玉环要你莫相忘的未婚夫婿么。” “啧,差不多得了啊,”被李清赏拍下肩膀警告,“急着说正事呢。” 太上哪里肯吃亏,立马反击:“是你有求于我。” 求人难比登天,李清赏感觉自己已经在登天了。 拉把高脚凳坐到太上身边,她拽着太上袖口不理会太上的嘚瑟,道:“他想让我搬到国丈府住,羊入虎口喏,他是不是投靠坏蛋了?这阵子越琢磨越不对劲,本还以为他是被坏蛋要挟住,莫非又是我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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