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极少有情事之后的温存,因为——那确实不属于交易的内容之一。但今天艾伦没有马上放手,于是利威尔也没有即刻起身离开。他的双腿交叠在艾伦双腿之间,艾伦的肩膀压住他的小臂,床板狭小,每一寸都是囹圄,而他感到安全,蝉声编织出惬意的盛夏终章,他们在被夜风吹过的黏腻里缠绕,每一秒都长长久久地绵延。再待久一会,他们大概就会像夏日的冰淇淋一样,融成一滩傻乎乎的糖浆。 而你不能当这是爱情。 “出钱就做应召女郎的话当真?”利威尔问。 “当真。”艾伦说,他又摸来一根烟点燃,烟雾呛人,利威尔皱起眉头。 “那要是有人出钱买你一个月呢?” “我收钱办事,利威尔先生。”艾伦说,“怎么,您想买我的一个月?” 利威尔思忖一会儿,接着反应过来这思忖弄得他的回答分外认真:“到你开学之前。” 艾伦偏过头,看他的眼睛,要从他眼里读出点什么暗示。 “我很贵的。”最后艾伦说。 利威尔从床脚拽过被扔成一团的裤子。预想里他应当帅气地把钱包砸在艾伦怀里,拥有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游刃有余,但非常不幸,因为,你知道,你很难在一场算得上激烈的欢爱之后保持体面,不过他掏出钱包那一刻依然对艾伦造成了不小威慑。 “你在小看成年人,小朋友。” 时隔多年利威尔仍会对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他为自己的行为找过很多理由,当中最有力的一条便是——此前我们说过的——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面对面交谈、细致入微的观察与长时间的相处。但在日常的某个空白瞬间里,他还是突然惊醒,想起自己到底做过什么。 他与这位年轻男妓的同居生活以相当诡异的缘由开了头。他理应对此不适,作为被世间认可的普通人典范。但这场自我道德审判还没开始就在八月后半段的一个清晨终结,利威尔起床拉开窗帘,窗外云雾翻滚成浩瀚的北方海洋,他回头看见被亮光惊得睁眼的少年神色。 “啊——早安,利威尔先生。”艾伦揉着眼睛说,利威尔相信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运转到超负荷。 十七岁少年身上通常会有质朴而令人怀念的吸引力,像是浸满了阳光味道的棉被,从烤箱里刚刚拿出来的面包,沾着露水的青草丛,但艾伦显然比这些还要胜出一筹,感谢上天赐予他的一副出色模样和身板。 利威尔坐回床边,捏了捏他的脸,见他仍未完全醒来,手指抚过他的眉骨、鼻梁和嘴唇。少年轻哼,带着晨起时特有的鼻音,亮光将他的面庞照得近乎透明,他看上去如此干净且完整,利威尔心头因此升起某种奇怪的满足感。 他想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被他捡来的破布娃娃,洗干净之后有这么漂亮。 于是“他买了一个男妓回家”这件在当代社会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光彩的事,就这么被抵消掉了。艾伦会按照与他的约定,夜幕降临后再敲开他的门,那时夏至已过,白昼变短,他与艾伦的相处时光也理所应当地越拖越长。利威尔对他说过,你可以到我家里吃晚饭,艾伦笑着摇头,如果共进晚餐这份工钱也算在他支付的报酬里的话,那我退还给您。利威尔问为什么,艾伦答得干脆,说我不喜欢您家晚餐时候的音乐。但他们谁都知道艾伦在拒绝什么,利威尔没有挽留,笑自己还不如一个未成年男妓明白道理。 其他时候艾伦总是很温顺。偶尔晚餐后西边天空还剩些霞光,艾伦进门,按利威尔要求打扮得一身利落整洁,霞光染透他的全身。利威尔拥抱他,好像就拥抱到了前半生错过的每一次黄昏。 中年人晚餐后的消遣通常不够有趣,散步或者看充斥着干瘪笑声的综艺节目。艾伦与他挤一张沙发,躺在他的腿上,和他开玩笑说按我们的位置来说,应当是我提供膝枕服务,利威尔不回他,揉他的头发与脖颈,那副锁骨长得也好看,利威尔手指拂过去,艾伦笑着躲,说痒。笑起来也有信手拈来的调情味道。 大约不是第一次了,利威尔想,掐了一把他的上臂。和大多数发育中的青少年一样,他的手臂并没有多少能掐起来的部分,隔着一层皮便是筋和骨。艾伦喊疼,眯着眼睛。 “这些是不被允许的,利威尔先生。”他揉着被掐出指甲印的地方,很轻地说。 而利威尔知道他指的不止平白无故受欺负这回事。 并不是每个晚上都需要做爱。利威尔有个将冷气开到反季节程度的恶劣习惯,艾伦手臂被冻得冰凉,但他用的洗发水闻上去像是香草味雪糕,利威尔在棉被里摸索到他身体,也像是找到夏日令人安心的食物。艾伦打趣他,您不如去买个玩具或者抱枕,比我便宜得多。利威尔拉开抽屉,给他看自己的实验品时神色坦然,艾伦被震住,愣了一会儿说我想象过,但不是这样的。 然后他转过身。 “利威尔先生,为什么是我呢?” 利威尔喉咙哽了一下。 “您可以去过更正常的生活的,没有人会因为你抽屉里有什么而指责你。”艾伦问,“但您和我扯上了关系。” 利威尔收拾了一下情绪,非常迅速,像是他收拾桌面文件。 “只要你不到警察局把我们都卖出去,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艾伦看着他。他们隔得很近,屋里只剩一盏床头灯的光线,利威尔再次看见他第一次见到的那双猎食者的眼睛。这眼神总是让他不舒服,但这回他有机会去揪住年轻人后颈,把他按下来,因为太过突然而在亲吻时牙齿撞上牙齿。湿漉漉的亲密接触里中利威尔想幸好他还这么小。豹子是凶猛的猎食者,但对于呲着牙的小豹子,人类很难抗拒上去摸一把毛的本能。 印象最深刻的是接近九月的雷雨夜。那个夏天台风异常频繁,可怜人家的屋顶被掀起,几百年的老树倒塌,广告牌砸死行人的事件在全市闹得沸沸扬扬,连利威尔的公司都不得已宣布放假。好事者说这是末日临世,而当下午四点就天黑尽时,你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很像末日临世。 利威尔将家里的门窗关得很紧,防止他们的好事被邻居与老天爷听了去,艾伦双手撑在他耳畔,低声问他明天也是休假吗,利威尔点头,觉得自己的气息已经不够支撑一个完整句子。于是艾伦低头咬他,虎牙差一点刺破皮肤,利威尔疼到闷哼。要停下来吗,艾伦问他,利威尔指尖抠进他的肩膀,也尝试将他抓出血印。 “继续,”利威尔说,“我受得住。” 这话说得不全对,过程中他几次要挣脱艾伦双手,被捕获的鱼一样要从桎梏里出逃,少年察觉,往他身上压着的时候多使了力气。他们像两块顽石碰撞,利威尔听见属于自己的某一处被碾成碎末的声音。 那可真是段艰辛困苦的旅途,但因为有人与他同路,他才能在踏入终点的瞬间看见一往无前的光。夏夜雷鸣怒斥一般响在耳畔,艾伦于一片可怖而荒芜的黑夜里抓住他。您害怕吗,少年轻声说,利威尔反手扣住了他的指缝。 他想你在这里,我怎么会害怕。 雷声一直响到后半夜。卧室里闷热且混着奇异的人体味道。他们暂时没法分开,余韵是仍未退完全的海潮,他们在一片空白里沉浮,怎样都舒服,手脚越发绕缠,如同拼装错误的玩具。 “利威尔先生?” “嗯。” “有点疼。” “被操的那个人是我。”利威尔想都不想地回。 艾伦笑了两声,然后正色,“我说,手疼。”他语气认真,试图将卡在利威尔肘部的手腕抽出。利威尔反倒更贴过去了一点,把他固定在最近处。夜色稀薄,刚刚能看清他挺立的五官。 “您很喜欢我的脸。”艾伦说。 利威尔非常坦诚地点头,一只手指按住艾伦的上唇,亲吻过后的嘴唇温热柔软,沾上唾液的粘稠也不那么讨人厌。艾伦张嘴将他指尖含进去,在顶端落下很浅的牙印。不疼,但利威尔踢了他一脚。 “这是越界。”艾伦悄声说。 “没有对老顾客的特殊服务?” “您已经是特殊待遇了,应召女郎不会陪做这样的活。” “应召女郎会做什么?”利威尔问,“当MI6的眼线,打听什么机密情报?” 艾伦扑哧一笑,“说对一半,我们这样的人还是知道一些秘密的。” 他又尝试一回将手抽出,然后以失败而终,为此他侧躺下,撇撇嘴向利威尔表示抗议,但他在棉被里缩成一团的样子看上去分外幼小,挠得人心口与手腕一起发软,于是利威尔问他,你想要我的秘密作为你特殊服务的交换吗。艾伦笑,我很年轻,还不打算听婚姻失败的教训与维持婚姻的秘诀。 利威尔伸手揪了他的鼻头。 “你不能把中年男人的生活想象得这么不堪。” “但中年男人并没有在我面前做什么好榜样。”艾伦说,“他们向我抱怨他们化石一样僵硬的家庭生活,越来越冷淡的惹他们烦心的妻子,变质到他们不愿意再回顾的爱情——他们总是信誓旦旦地说,我年轻时候爱过她。” 他挥开利威尔放在他眼前的手。 “您看,像不像您接下来会说的话。” 利威尔沉默一会儿。 “我没有他们那么冠冕堂皇。”他说,“我想我没有爱过她,她大概也是一样。” “你们看起来很般配。” “你说过这句话。” “老实说,您第一次到那里去我还很失望来着,”艾伦说,仰面盯着天花板,“我跟您说过,我一直希望能把那条狗交给您,我想等我走的那一天,我把它放在您的门口,您看起来就像是个好人,不会见死不救。” 我的妻子对动物过敏,利威尔本想这么说,转念又想起即使不遇见艾伦,他的那座名为婚姻的山崖也迟早会因为日积月累的惯性或者别的什么而坍塌。只不过还是会有些变化,例如他应当会从他的妻子那里——如果那时她还没下定决心的话——听到他们沉默寡言的年轻邻居突然搬走的消息,他们会在晚餐时候表示一下对未成年人独立生活的担忧,然后迎来新一任房主,可能也是位事业有成的中年人,和气友好,整洁体面。 距离艾伦成年还有半年。对一个拥有安稳生活的家庭而言,半年是一日一日的三餐茶饭,梅雨、霜落与春寒的交替,日子流逝得轻而易举,遇见和告别都做过缜密的规划。 “相比之下我倒是很想把你买下来。”利威尔调侃,掺杂了一点不会被听出来的真心。 艾伦咯咯地笑起来。 “那您弄错了时代,”他说,“买下一个男妓在这个年代不是什么高尚的事。而且,”他又认真地清清嗓子,“我告诉过您,我很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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