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拂开他掉在眼帘上的前发。
“用我剩下的几十年人生来抵够不够。”
艾伦转过头。
“但您知道其实您客厅里的一面墙纸都比我值钱。”
“什么都要和我反着来,”利威尔指甲掐进他的掌心,“我付的钱不够你在我这里做几天好孩子?”
“在我学会给男人口交之前,我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好孩子了。”艾伦笑着说,“这个愿望我没法满足您,但我可以提供一些好孩子不能给的补偿。”
他伸脚踩到利威尔的大腿之间,脚尖用力,就把刚消下去的敏感又勾了出来,利威尔被偷袭得猝不及防,你除了这个之外还会别的道歉方式吗,他喘息着问。艾伦翻身又箍住他,亲他的耳垂。
“那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他不说,艾伦也不要他回答。他们再次在黑暗里坠落,像是滔天洪水淹没陆地,他们赤裸着双双跌入深海。有什么东西在啃噬消解他的躯干,利威尔恍惚地想,是空气、海水、藤蔓、微生物,被扼住呼吸而产生的恐慌或者快感,任何一种可能存在于世的东西。
却总不可能是爱。
利威尔又梦见了那条小巷。他走到巷尾,从破落灯光下捡起一团废纸。这次他停留久了一些,展开纸团,见上面潦潦草草写着什么,光线昏暗不定,他艰难地从浓雾里辨清字体。
然后他从梦中惊悸,听见当晚最后一声微弱雷响。艾伦蜷在他身旁,头埋进他的颈窝。利威尔伸出手,很容易就把少年圈入怀中,少年睡得很熟,在找到安全地带后甚至往里蹭了蹭。
利威尔捏着他的发梢,想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早就知道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那少年当日拽住他的衣角,想要说的是什么。
他早就知道。
夏季的最后一天下午艾伦提早过来敲他的门,那时太阳才西斜不久,照出城市短促而滑稽的影子。利威尔有些惊讶,但还是准备放他进来,艾伦摇摇头,我有件事想和您说,但在此之前,您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你要去哪里?”利威尔警惕地问。
艾伦笑起来,“您太紧张了。”他说,“之前您问过我的问题,我现在给您答案。”
他意有所指得太过明显,以致利威尔立刻猜到了他们要去的目的地。于是他说等我一下,转身进屋,从衣柜里翻出夏季的围巾。在此之前他从不在夏天往自己脖子上绕任何东西,但在此之前他也没有曾和一位做爱时总是啃咬他脖子的年轻男妓共度夏天。
他们沿着那条坡道走下去。这还是第一次利威尔与人共同走过这条百回千回的坡道,他想艾伦会不会加快脚步,或者放慢速度,便于他们能在光线明晰的室外错开,但艾伦没有,他走在利威尔外侧,隔了一只手臂的距离,但始终和他平行。那天很热,像是夏天趁着最后时刻,要释放所有被雨水遏制下来的光与热,利威尔脖子上那条围巾令他比平常更加显眼,路上行人不多,零星几个都认出了他。下午好,阿克曼先生,他们说,点头致意,并向他身旁的少年投来奇怪的目光。
“以我的名声,您猜他们回去都您说什么?”艾伦说。
“‘那孩子很危险,您最好离他远一点’。”利威尔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过。”
“真是热心的邻居。”
“话说回来,”利威尔说,“你的暑假就要结束了。”
“非常开心的一个暑假。”艾伦朝他点点头,他们穿过一片盛放的无尽夏,看见历经夏季又染上几层深绿的城市湿地公园。艾伦领着他走进去,不算熟门熟路,在同一株大树处转了两个来回,终于找到一片小巧的河滩。
艾伦脚尖拨开一层沙砾。
“那时我把它埋在了这里,夏天尸体腐烂得快,现在应该只剩骨头了吧。”他说。
利威尔看着因为雨季变得浑浊的河流。今年夏季雨水频繁,也许在某个河流发大水的晚上被冲走,他这么想,回头看艾伦低着头,继续拨弄他面前一小片的沙地,拨到深处,能看到河水细细密密地渗出。
“那时我也是一个人去领的妈妈的骨灰盒。”
他冷不丁地说。利威尔一愣,你说什么。艾伦很低地笑了一声,抱歉,突然吓着您了。
但他的道歉总是不够诚恳,或者说他根本没打算将利威尔作为听众对待。他对着夏日灼灼的风说,对着河流、沙砾、蔓延到脚下的树荫说,它们宽容冷静,足够容纳年轻的悲伤。
“他们很好心地安慰我,直到他们发现自己做的没有用——因为我没有像他们期待的那样,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妈妈去世之前一直在告诉我,她说,艾伦,你是个好孩子,不会让我担心。我照做了,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利威尔肩头,看向远处被染成湛蓝色的群山。
“父亲的葬礼上她也这么说。”
他指指那片山地。越过山就是公墓,我父亲埋在那里。他说,风与水流混在一起,发出荒凉的嘈杂声。
可我已经很久没去看望他了。他嘴角扬得很难看。我妈妈没有墓碑,我的继父没有费心为她购置最后一处安身地。
他说话时眼底有盈盈的光,始终不看利威尔。那模样让利威尔久违地想起青春期,逞强又敏感的青春期,一切情绪都像夏日灌木一样疯狂生长,而盔甲尚且脆弱。他有莫名的确信,确信那少年刻意回避视线相接,是因为他怕自己突然在利威尔面前哭出来。
于是他喊他。他说艾伦。
艾伦。
少年猛然惊醒一样,抬手擦了擦眼角。
“天太热了,”他说,“我们回去吧,谢谢您。”
他转身很快,但利威尔跨前两步抓住了他。艾伦不解地偏头,利威尔向他示意河滩上的杂草。
“狗尾巴草。”他说。
“我知道。”艾伦说。
利威尔蹲下来,手指拨开旁边石头,将杂草连根拔出。
“真遗憾,”他站起身,拍掉手里的泥,“有人说死后的小狗埋在地里,尾巴就会长成一株狗尾巴草。”
艾伦默然地看了他几秒。那几秒内利威尔听见很轻的啪嗒声,盈盈的光凝结成水珠,从向阳处掉落下来。
少年走过来抱住了他。
“谢谢您。”他吸吸鼻子,下巴搁在利威尔肩上,“这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个夏天。”
有时候我们谈起一个人消失,并不是真的指他就此从人间蒸发,而是即使他与你只一墙之隔,你却能够一眼也不再看他,他也算是消失了。
利威尔对于艾伦的告别一直都是心里有数的。九月的第一天,全世界学生都热热闹闹地开学,利威尔起得很早,在阳台上目送了几批年轻人结伴离开,始终没有看见那个孤零零的身影,然后他明白了,还有半年,艾伦已经在着手准备他的离开。
而利威尔也要着手恢复他的正常生活了,停掉晚餐的音乐,删除车载导航设置的目的地,不再准时下班,回家时精疲力竭到没有空闲想些有的没的。他的下属偷偷感叹,暑假结束了,阿克曼先生又恢复到不要命的工作状态了。
缝隙会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冒出来,某天他坐在夜幕里,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忘记开灯,他的音箱已经反复放一首歌放了半个晚上,而让他注意到这件事的甚至不是响动,而是歌词,它唱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利威尔坐在旁边,静静等这一遍放完,他意识到自己掉了眼泪,喉咙、鼻腔和眼皮都因为掉泪而产生酸涩的痛楚,但他不准备去擦。他是已经学会掌控人类诸多情绪的成年人,再过两分钟就会自然痊愈,而他现在擦掉,就像是擦掉了整个夏天。
九月初是雀跃的鹅黄色,树影和风带来爽朗的干燥感,利威尔走在街上,吐息绵长舒缓,他喜欢所有适合晾晒和洗车的日子,雨季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的沉闷味道只需要秋天摇晃一根手指头就能消隐无踪。他的新生活——他还记得这个计划,虽然推迟了一个夏天——也终于可以开始了。
他是这么想的,直到某天清晨有人来敲他的门。
来人说是附近高中的老师,留着短发温和有礼,自我介绍说到一半利威尔就知道是为着什么来了,两句之后她提到艾伦·耶格尔,利威尔胸口意料之中地揪了一下。她说得很委婉,开学之后艾伦没有去过一次学校,按照地址去家里找也不见人。问了这个社区的人,他们说最后一次看见他和您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利威尔说,又立刻找补一句,“我们只见过几面。”
“那天他有对您说过什么吗?”那位老师问,利威尔摇摇头,只是碰巧顺路。老师没有追问下去。很快她向利威尔道别,说打扰。
利威尔叫住她。
“是这样,我有点好奇,您知道,他是个挺独特的年轻邻居,”利威尔问得很真诚,“……他在学校里是个什么样的学生吗?”
老师先是叹了口气。
“不算是个坏学生,如果他来上学,应该能够顺利毕业,”她说,“但他在学校里不爱说话——不对,应该是不和人说话,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学校里不少学生喜欢找他麻烦吧……不过我的学生倒是说有很多人怕他。”
老师苦笑。
“不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但即使这样,也希望如果您有什么线索,及时和我们联系。再找不到他,学校会考虑报警的。”
她没有说谎,到了周末,他家的门再次被敲响,高大男人朝利威尔出示警员证件,说希望了解艾伦·耶格尔的事情。
利威尔答得相当流畅。
“我不了解他,”他说,“我没有见过他几次。”
“我们得知您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警员说,“希望您配合我们调查。”
“那只是一次顺路。”
“有人证言说曾看见那孩子出现在您家门口。”
“他是我的邻居,一直一个人住,我和我妻子都觉得他可怜,想邀请他到家里吃晚饭。”利威尔说,“但非常可惜,我妻子前段时间和我离婚了,所以只能我一个人邀请他了。”
他仰头,平静地与警员对视。对方也是个中年男人,似乎对于这样的遭遇非常感同身受,他说我很抱歉,态度不再咄咄逼人。
“关于未成年人独居的事我们也会继续调查下去的,感谢您的配合。”
“听说他有位继父。”利威尔补充道。
“我们会尽力与他取得联系,”警员说,“但目前他似乎仍在海外出差,等回来之后我们将与儿童相谈所一起去拜访他。”
男人离去之后利威尔背靠着门坐下,连续几天接受来自外界关于艾伦·耶格尔的质问让他有些招架不住,排除掉那些牵扯着心脏的想念,更让他难受的是他意识到艾伦说的话都在成真。你不该来这里,你可以去过更正常的生活。他记得艾伦对他说话时那双沉入黑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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