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速很快,声音却越发微弱,带上哭腔。 “……那么大的房子,我死在里面可能要到第三天才会被人发现。”最后他说,“求求你。” 那少年依然低着头,前发把眼睛全部遮住,只看得到大滴大滴的眼泪向下掉,和窗外的雨一样。他的手快把利威尔的衣角扯破,利威尔呼吸也不太安稳。他想他不知道之前那些被挖掉的心的碎片都去了哪里,但他现在仅存的那一小片不规则形状,已经全部被这个破布娃娃捏在手中。 利威尔没有狠心让病人睡地板,我们之前说过,他是个善良的成年人,即使是捡回小猫小狗来,他也会给它们做个小窝。只是艾伦不肯睡卧室,客厅就可以,他坚持说。于是利威尔给他在沙发上铺了毯子,接了盆温水把他脸上的斑斑驳驳都洗掉,再拿酒精仔仔细细消毒。一定很疼,利威尔想,但艾伦躺在那里,表情都很少。他的嘴唇因为发烧而发白,利威尔捏了捏他手心,还是滚烫。 利威尔翻出了急救箱。 “把药吃了。”他说,扶着艾伦坐起来。艾伦听话地把水和药片一起咽下,再倒回沙发上。 “谢谢您。”艾伦小声地说。 利威尔挨着沙发坐下,靠近艾伦头睡的方向。窗外雨下得稀里哗啦,像是被困顿在潮闷空气里的整个夏天终于找到释放的出口。 “我遇到那条狗时也是下这么大的雨。”他说,声音很轻,差一点就要被雨声淹没。但是艾伦听见了。 “下雨总是没有好事。”艾伦说。 “当时你说你走之前想要给它找个好人家。”利威尔问,“你走之前?” “您还记得这事。”艾伦虚弱地笑笑,“我一直想着,等我到了十八岁就把那房子卖掉,去到哪里……去哪里都可以。” “你今年多大?” “十七,”艾伦说,“明年三月我就成年了。” “……差点赶不上了。” “赶上什么?” “没什么,”利威尔摇摇头,艾伦看上去精神很不好,他不该接着问的,“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艾伦有一会儿没有答话,利威尔以为他睡着了。下一道雷声炸响,靠在利威尔身后的毛毯轻轻动了动。 “我在您搬来之前就住在这里了,”艾伦说,“我爸爸是医生,但在我十岁时候他就去世了——他没能救自己的命。后来妈妈再婚,给我找了个继父,三年前她也去世了,在遗嘱里把她所有东西都留给了我,包括这里的房子。” 显然少年不是一个好的故事讲述者。他将自己的人生说得好似手指抚过陈年旧伤,只摸得到一条浅浅沟壑。他自己大约也意识到了,说完便翻了个身,背对利威尔,没有打算再找他唯一的听众要什么反应。 “那你现在的监护人呢?”利威尔问。 “名义上还是我的继父,当然,我猜他应该觉得我早些死了更好,这样房子名正言顺就是他的了。”艾伦说,“其实我不在乎,要什么我给他就是……不过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我不想就这么拱手送他,我也不能让我自己饿死。” 利威尔顿了一下。 “我很抱歉。” 艾伦转头瞧他一眼。 “你们这些体面人总是喜欢先和人道歉。”他说 “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利威尔问,“你知道,就是——” “做鸭。”艾伦又替他补全。利威尔没有否认。 “老实说,我对已婚男人屁股没那么大兴趣,只是他们每次回过神来手忙脚乱要擦掉罪证的样子非常有趣。”艾伦说,“包括您第一次来的时候。太有意思了。” “那我现在对你来说变得无趣了吗?”利威尔也回过头,鼻尖快要碰上艾伦鼻尖。那双绿眼睛映在橙黄色光线里,拥有河流在灿烂夏日中的温暖水温。 少年手枕着头,摇头时前发晃晃悠悠。 “一点也不,阿克曼先生。” “利威尔。” “什么?” “我叫利威尔。” 少年打了个呵欠,再柔柔笑起。 “晚安,利威尔先生。” 那一晚利威尔是靠着沙发睡着的,睡得很好,别扭的姿势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一夜无梦。他醒来时天光大亮,雨后晴空比这个夏天的任何一个早晨都要湛蓝清澈。利威尔从地毯上爬起来,看见艾伦已经离开,毯子叠得很整齐,放在沙发一端,茶几上用遥控器压了几张纸钞。利威尔拿来数了数,与那日他留给少年的数目一样多。
第3章 我这样的人,怎么做你的救世主。 可你是我捡来的破布娃娃,脏成什么样,你也是我的破布娃娃。 按照人类社会的运转方式来讲,了解一个人的理想方式应当是面对面交谈,细致入微的观察与长时间的相处,而不是以貌取人、道听途说、直接发生肉体关系,以及对发生肉体关系的对象产生除性快感以外的其他感情。 在人类社会正常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利威尔明白这个道理,周日他与邻里在超市相遇,他因此为向人询问有关艾伦·耶格尔的事感到犹豫,虽然这份负罪感在热心邻居向他搭话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早上好,阿克曼先生。”中年女人笑脸盈盈,利威尔勉强认出是哪一位邻居的妻子——他的前妻曾提到过这位家庭主妇,话语间腔调不够友善,说那人连谁家来了老鼠也能打听到。很快利威尔就见证了对别人家中老鼠也能了如指掌的打探能力,她瞄一眼利威尔的购物车,便同情地对他下了定论,“真是辛苦了”,她说。 于是聊到神秘的高中生邻居艾伦·耶格尔好像也水到渠成。 “那孩子很可怜。” 她首先这么概括艾伦·耶格尔的生平。 “母亲去世后他就一直一个人住,十五六岁的孩子,孤孤单单的,唉,”她说着说着,叹息一声,“社区想去探望他,只是都被那孩子拒绝了……三年前还不是这样,那孩子话很少,但很讲礼貌。”然后她再想一想,“而且笑起来很可爱。” 利威尔想到那少年笑起来的模样,有些别扭地附和。是吗,他说。 “当然,别看他现在这样,以前真是个好孩子。”她跟着给艾伦·耶格尔下第二个评价,“在他的那个年纪已经非常懂事了,他的妈妈身体不好,总是见他一个人去医院照顾他妈妈……” “他的父亲呢?”利威尔问,顺着她的话头。女人满意地对他点点头。 “听说经常在海外出差,他的父亲——啊,您可能没见过,这两年他不怎么来了,可真是个好人,长得也很英俊。” ——我想那个人巴不得我早些死了。艾伦说。 “……可惜小艾伦看上去并不怎么理解他的父亲。您看,艾伦不是还没满十八岁吗,亲生妈妈又去世了,那时我们都担心他会把艾伦送去福利院……但他非常负责,做了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的监护人——噢,他是艾伦的继父,您可能还不知道吧。”她好心补充了前情提要,并在说下一句之前煞有介事地凑近,一般人们这么做,就是要告诉别人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了。 “不过先生,这话我说着可能不太合适,可作为邻居,我还是想提醒您一下。那孩子很危险,您最好离那孩子远一点。” 利威尔心里一揪。为什么这么说,他若无其事地问。 “看来您还没有听说,那孩子喜欢男人,有次我看见陌生男人从他家门里走出来,”女人压下声音,“我亲眼看到的,大清早,那男人左手上还戴着戒指呢。”女人最后长叹一声,和利威尔说再见,推着购物车朝生鲜区走去。 利威尔看着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早市人群里,脑子发出类似老式计算机运行时候的嗡嗡响。他确实从慷慨的邻居那里得到了一些有关艾伦·耶格尔的情况,但他更诧异自己竟然对相处几年的邻里一无所知到这种程度。他甚至不得不动用自己热衷整理的好习惯,为他的邻居们做了三条备注。 第一,没有把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子送去福利院,这会被他的邻居称作好人。 第二,和男人睡觉,会被他们说成很危险。 第三,他们的邻居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会知道。 利威尔揉揉自己的太阳穴,第一次对前妻的辛苦如此感同身受。他想原来每天她都需要接收这些条理模糊、逻辑牵强、嘈杂琐碎的信息,作为维持家庭日常生活的步骤之一,这痛苦程度大概仅次于你的好邻居在深夜放起死亡金属而你手边没有耳塞。 当晚他想给自己的前妻发消息,感谢这些年她对自己与家庭的付出。但他最终也没能发出去,这条消息的草稿一直存在手机当中,直到利威尔离开这里。 所以,即使在当代社会,了解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仍然是当面询问。比如利威尔当着艾伦问你是否曾在家里留宿过别的男人,艾伦回答得很坦诚,当然,只要给钱,您甚至能让我做应召女郎。 那时已经到了夏日后半段。留宿艾伦之后利威尔花了整整半个月都没能找到他。我们说的没有找到,并不是指他这半个月里每天都会来到这里一次,然后在无人的深夜里失望而归,也没有在说他每天路过邻居家的时候都会停下脚步,假装无心地探查里面动静,更不是暗示他因为半个月没能见到自己的床伴,于是试着购入了一些成年人的玩具,还尝试将它们塞进自己身体里——高度的现代文明已经能用机器模拟人难以给予的高潮,但也并不表明他需要靠这些来打发无事可做的深夜。 他只是,只是半个月没有见到艾伦而已。 艾伦抚上他的手臂,在潮气尚未散尽的夏夜里惹出人一身的鸡皮疙瘩。都怪他的手太烫,利威尔想,带着毫无由来的怨艾,但随即他得到亲吻和抚慰,拉扯厮缠的亲密,古旧灯罩过滤光线,柔和了少年脸上一道浅疤。利威尔摸到他的眼窝,淤青在年轻人旺盛的新陈代谢中消退,汗水融化他昆虫一样鲜艳诡异的外壳,剥开后你仍能得到一个崭崭新的十七岁。 但十七岁调情的方式非常性质恶劣。 “好久不见,利威尔先生,”他喊他的名字,声音挠得利威尔后腰从皮到骨都酥软下来,“又想我了吗?” 他放了两根手指进去。当然没有,利威尔想到一半,没能说出口。他的手指探了一会儿,像是发现端倪,少年含着他的耳垂,问话语调粘稠,我和玩具哪个更好一点,他说,利威尔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争辩两句。 可他没有力气,只好说是你。艾伦亲了一下他的耳后,做得很好,阿克曼先生。 只是半个月没有见到他而已。他的感情并未因为夏季的高温就氤氲发酵,也不需要靠在年轻人的胸口才能纾解,况且少年胸口单薄瘦削,靠着不比枕在石头上舒适多少,利威尔换了个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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