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原地,眼泪一瞬间滚落,溅到他扑上前做心脏按摩的手背上。然而心脏按摩是无用功,父亲已经死了。 “电话就在我边上。这个电话打出去,父亲的养老金就没了,我手头还剩几百,交不起房贷,也办不起葬礼。还有就是我说了好几遍的——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了,所以,我就那样做了。” 当时隔着审讯室的单向玻璃,黑尾问,你相信吗? 月岛说,我相不相信不重要,他藏好尸体,冒领养老金,这是事实。 罗田后半部分证词自相矛盾,一会儿说自己已将父亲埋葬,一会儿说自己把父亲的遗体搬到二楼,每天都给他上香,还在边上放了一把他最爱的拐棍,这样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每天散步,隔几小时问起,他又态度陡转,满脸惊恐神色,说自己夜夜做梦,梦里父亲找到他,跟他抱怨肩膀好痛……倒是四国那边的警署反馈,这案子早结了,当年邻居报警,说这家人好久没出现,他们破门而入,发现父亲的遗体被收在阁楼的柜子里,罗田逃往东京,除了那条母亲打好补丁的外套,什么也没有带走。 这案子涉及东京、四国,又卷进冒领养老金和保健品诈骗,光卷宗就有好几叠,海量文字工作全都交给月岛,他熬了两个大夜写完,此刻坐在卡拉OK包厢里,自然没有好脸色。黑尾说自己前几天去留置所探访,见罗田正等待判决,人瘦了一大圈,眉眼却很精神。“我告诉他,四国警方早就把他父亲的遗体送去火化了,骨灰放在当地寺庙。他听见之后说,这么多年,终于安心了。我问,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跑呢。他说,只要冒领过一次养老金,就回不了头了。” 天花板角落里转动的灯球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月岛仰头,望见人影在球体表面缩得那么小,竟无端想起去公寓楼走访时老太太塞到手里的娃娃。黑色的塑料眼珠,如同上膛的子弹,在一瞬间,抓住了自己的所有秘密。 他耳边嗡的一声。回过神,有人递来话筒,是在骰子游戏中输掉了底裤的大地前辈。面对好人,月岛一般都有好脸色,彬彬有礼地说了声抱歉我不会唱歌,没想到黑尾在边上打岔说真的吗上次执勤时候我都听见了。此言一出,如油珠入水,溅起一片哗然。月岛咬牙,暗想你怎么听见的难不成是会读心术吗,还没来得及争辩,就被日向影山左右一挡,架到台上。 月岛说,我不会唱歌。 日向说,扭捏什么啊月岛,你该不会唱得比影山还难听吧? 他勉强唱完一首,把话筒塞给笑眯眯的日向,便看见黑尾斜倚沙发,一边拍手一边夸他表现不错。月岛冷笑,刚才您也是这么鼓励影山的。 黑尾被他拆穿,脸上倒也不见尴尬。象征性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位置坐下,感叹道,偶尔也要参与一下集体活动嘛,我那天跟馆森班主任打电话,这年头一个人死在外面,简直太容易了。 容易吗?月岛心想,容易的话下次你来写案情报告好了。 “这种话留到下次被附近中学邀请去办普法讲座的时候再说吧?黑尾警官。” “啊呀呀——虽然嘴上不屑,但是你内心也很赞同吧?毕竟人要依靠‘联系’才能在社会中生活下去嘛。” 角落里的音箱兀自澎湃,灯球旋转,五彩的光带将黑尾脸上的微笑晕开。他离他太近了,笑容闪烁,如同须臾变换的灯光般飘渺。纵使强定下神,也什么都抓不住。全世界的海洋在他眼底翻腾着,对上那样理所当然的目光,月岛突然厌烦起来。 “什么联系?”于是他笑了,“‘下回酒店见’的那种联系吗?前辈想和我保持那种关系吗?” 第8章 [08]始作俑者 月岛萤醒过来。现实共梦境在白茫茫雨声中溶作一片混沌。眼底手术时剧烈的疼痛,已化为细微的酸胀,仿佛一把小针撒在后脑勺,随着每一个侧身动作扎向深处。他抬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反倒打翻了莫名出现在那里的水杯。点点滴滴的水声汇进雨里,他收回胳膊,叹了口气。 “醒了?”底下传来黑尾的声音,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 没醒的人也回答不了,这不是白问吗。他懒得理,只是兀自翻了个身。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踩得严实,是黑尾上了楼。熟门熟路如入自家卧室,东西摊了满地,也不见摔跤。“哟,”他一眼便看见床头这片狼藉,话音里有幸灾乐祸的得意,“怎么毛手毛脚的?” 你要是不往那儿放水杯,本来什么事情都没有。月岛也不与他争:“前辈不回去吗?” “我家门口路淹了,车开不过去。在你这边避个难,不介意吧?” 睁开眼,猩红底色里,黑尾嘴角不住上扬。他太熟悉那样的表情了,即使视力受阻,依然能想象出一个明亮而清晰的笑容,八颗牙,标准得好去做牙科广告。黑尾在撒谎,他知道。但这不要紧,自打他们认识那天起,黑尾便在撒谎。 像无视其他谎言那样,他无视了这一个:“不介意。” * 月岛不知道警视厅工作守则中是否有不许骚扰下属这条。也许是有的,可惜他们谁都不曾遵守。馆森罗田一案结束后,机搜迎来短暂的年假,跨年夜他独自在家,正对着红白歌会现场直播打哈欠,却接到黑尾的电话。黑尾问,哈喽阿月,一个人在家? 月岛短促地嗯了声,然后祝他新年快乐。 春宵苦短,他可不想和自己的上司在这儿拉家常,祝他快乐,意思是让他早点挂了电话去睡觉。然而黑尾不领情。他笑眯眯道了句新年快乐,然后问他,想不想出来玩? 外面零下十度。月岛心想,你中学生吗,大过年的出门放烟花。 他尚未拒绝就听见木兔在电话那端招呼,少顷,赤苇的声音也进来了,三重奏哇啦哇啦响成一片。好久不见——黑尾大概捂住了话筒,于是四周只剩下他的嗓音,像水面浮标,起起落落,传递着海潮的信息——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过年? 在拒绝黑尾这件事上,月岛可说毫无顾虑。然而木兔赤苇盛情难却,他也不想扫人兴致。等他穿好外套不情不愿走下楼,黑尾的车已稳稳停在楼下,门一开,暖气扑面,木兔的招呼接踵而至,与他撞了个满怀。前辈晚上好,月岛和后排两人打过招呼,这才将目光移到黑尾脸上,晚上好。 黑尾不服:怎么了,我不算你前辈? 赤苇指点:你不是他搭档吗? 黑尾恍然:原来是这个意思吗!快,阿月,叫声搭档听听? 他们去东京近郊的水库放烟花。隔壁二机搜的人早来了,大地菅原正从后备箱往外搬啤酒,影山日向被分配去点燃篝火,木炭还没烧着,人便闹做一团。月岛本能不想靠近,然而黑尾大手一推,他一个趔趄,反应过来时,已直挺挺站在日向跟前。 日向问:月岛,你新年什么愿望啊? 月岛说:新年愿望是不要在新年第一天就遇见你。 笨蛋,影山蹲下去研究烧不着的炭,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所以我还有个愿望没说出来,月岛想,那就是新年不要遇见你。 多亏菅原从天而降把他们分开了。否则月岛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也许机搜的新年第一案是京郊水库杀人事件也未可知。鞭炮很快炸响,第一支烟花窜上了天,被菅原提着脖子的日向影山纷纷回头,露出“哇——”的表情,好像……月岛环顾四周,发现纵然聪明如赤苇,也不免沉醉其中,于是便咬咬牙,不说话了。 烟花放完,篝火烧得正旺。黑尾拨开木炭,拿钳子夹出先前藏在里面的年糕,用哄小孩的口气,问他要不要。月岛眼光狐疑,说这看上去并不是人类可以吃的东西,您要不还是给那边的—— 他话音刚落,黑尾便伸手掰开了年糕,碳化了的外壳簌簌脱落,露出软白的内馅。香气飘过鼻尖,甜滋滋的,月岛脸上表情不觉松动:居然还是红豆味的。 快吃。黑尾分他一半,别被木兔发现。 他被那种紧迫气氛感染,接过年糕便狼吞虎咽起来。不料木兔在食物方面有着超常警觉,更何况夜间本就是猫头鹰的活动时间。月岛!黑尾!他一回头,瞪住了他们,你们吃什么呢! 没什么。黑尾说。月岛感觉那块滚烫的年糕在自己口腔内侧留下烙铁般的痕迹,他对上木兔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木兔说:黑尾你张嘴。 黑尾“啊——”了一声,明晃晃一排大白牙。木兔掰开看了眼,动作如同东京动物园里的狮子饲养员。 月岛素来行为端方,此刻逃过一劫,正暗自庆幸,却见赤苇递来一个眼神。他抬手摸摸脸颊,在嘴角边上发现了半粒红豆。 他默不作声,偷偷擦去。虽躲过了木兔盘问,但没避开黑尾眼神。不想这人凑近耳边问:怎么,留着当夜宵? 来不及酝酿反驳那手便伸过来了。余光里,日向影山正比赛打水漂,石子划过水面,削出连串水花。黑尾的手指轻轻刮过他的脸。月岛后退半步。黑尾笑道:你脸上沾了炭灰。 黑尾还说:好吃吗?好吃后备箱里还有。你去拿,我掩护。东西不多,小心别被发现了。 那晚上他们围着火堆吃了四块年糕,日向邀请他打水漂,被他坚定回绝,木兔问他为什么不放烟花,他说天气太冷。钟声——其实是大地手机里的红白歌会报了十二点,大家才纷纷打着哈欠表示困倦。于是菅原再次从天而降,从后备箱里拖出四个帐篷。过程极不民主,月岛莫名其妙就被安排到黑尾那边。你想换吗?菅原边往地上钉钉子边问,木兔打鼾,大地梦游,赤苇失眠,日向影山—— 原来机搜卧虎藏龙,不是精神衰弱就是狂躁亢奋。月岛皱眉,摇头说,算了。 他履行后辈义务,帮菅原搭完帐篷,又去水边收拾垃圾。回头望,隔着防水布,只见各帐篷中的人形动作都被放大,唯独没有声,默剧一般。日向影山斗嘴争锋,木兔手舞足蹈,赤苇低头读书,视线慢吞吞移到自己那边,心想黑尾大约又在刷手机,信息部门最好研发防沉迷系统,避免老年人智商降低,辨认半天,突然顿住。 黑尾正对着唯一的应急灯在防水布上打手影。耳朵微动,尾巴轻勾,没认错的话,是一只猫。 等在那里,仿佛他真的会看似的。 笑容浮上嘴角,又像落潮般迅速褪去。月岛扎好最后一袋垃圾,轻手轻脚回到帐篷里。黑尾已经睡下,声音却很精神。一隙月色里,他像刚才那样凑到耳边,轻声问:做吗? 月岛的舌头舔舔伤口,黑尾前辈为老不尊,然而红豆烤年糕毕竟是好吃的。只可惜吃得太急,明天准得溃疡。 他说:荒郊野岭的,不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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