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有时会想,还好他不用对任何人解释自己和黑尾的关系。当然,这种将错就错的事情,缺少浪漫因子,大概是没有人想听的。 机搜的年终团建持续了整整五天。那晚唱完KTV,他们便被列夫一个电话叫回警视厅。人到齐时,夜久不在,列夫饿得两眼泛红,日向递上打包盒,他找了一圈没找见筷子,抓了一个点心便往嘴里塞。连着咽下三五个,这才缓过劲来,调出监控,说在东京不同区域发现三具尸体,经鉴定胸口有相似伤痕,怀疑系连环谋杀,搜查一课人手不够,要求他们支援—— 夜久呢?黑尾问。 早被借走了,列夫说,他们说夜久前辈靠谱。 靠谱前辈就是不一样,月岛瞥了眼皮笑肉不笑的黑尾,听见他说:搜一也真是,成天喊人手不够,怎么不干脆扩编呢? 扩编?列夫嘴巴鼓鼓囊囊,好像大肉包。 “把我们几个老油条招进去呗,”黑尾看了眼现场传回的照片,转头扑向他那个记满陈年旧案的笔记,“省得天天被后辈嫌弃,‘与其抱怨环境,不如提高自己’——” 临近年关,各部门防火防盗,神经本已高度紧张,偏偏碰上大案,谁都分不出神来。机搜将就顶上,一部分人去查监控,一部分人去附近摸排,他被黑尾拉到地下室翻卷宗,双耳灌满列夫的抱怨,说饿了,说不如辞职去做模特,说搜一的同事瞧不上他,月岛你给评评理,我搜证能力就这么差吗? 你也别太难过了。月岛扶一扶眼睛,虽然他们这么说…… “但事实就是这样。”迎着列夫充满期待的眼神和黑尾不怀好意的微笑,他轻轻补充上后半句。 他们仿佛住进警视厅,在地下室呆了一天,翌日启程去千叶取证,晚上又回来开会。五十人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搜查一课的领导拿着话筒整理思路,大屏幕上轮番播放着看一眼就吃不下饭的尸体照片,那具从水里捞出来的都泡发了。黑尾胳膊肘捅捅他,要他去泡咖啡。月岛说,我以为前辈应该培养一下独立自主的精神。 黑尾说,我会泡啊。主要是为了培养你这方面的精神。 任务分完,又有一个大夜可熬。散会时遇到影山,月岛叫住他,问他调查细节。影山不情不愿,满脸写着“你这没干劲的家伙不会又在哪里偷懒摸鱼吧”。“拜托,我可是在楼下翻了一天材料,”月岛声音沙哑,充满绝望,“国王陛下的字典里没有‘分工合作’这个说法吗?” 天哪。他听见日向和黑尾感叹,那个月岛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他真的知道“分工合作”怎么写吗? 黑尾问:你是不是看他很不爽? 月岛瞥他一眼,这不明摆着吗。 “我教你一个办法,”黑尾说,“想想他唱歌的样子,对比之下,那张臭脸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哦。月岛心想,原来机搜都是靠精神胜利法活过每一天的吗。 谁都不想把案子拖过元旦。隔壁办公室支起了行军床,两人一组,轮流补眠。他去洗手间刷牙,见影山的T恤上印着长高高牛奶盒,遂报之以嘲笑,说他衣品像中学生,“中学的衣服现在怎么还能穿?不会这么多年根本没长高吧?” 影山一口牙膏泡沫含在嘴里,差点气得吞下去。正要反驳,卫生间门口却传来脚步声,一看才知是黑尾,他刚刚冲过澡,难得以鸡冠头之外的面目示人,好像气质都变了,沉静温和许多,要拨开湿淋淋的发梢,才能抓住那点不怀好意的笑。 “……前辈晚上好。”影山吐掉口中泡沫,恶狠狠瞪他一眼。 月岛保持从容到他离开。然后在黑尾的注视中敛了嘴角:“前辈有事吗?” 黑尾撑着门看他,眼神贪得无厌,没看过似的:没事。 回办公室路上碰到大地,聊了几句案子,黑尾便感叹好遗憾。大地问怎么,他说多好的晚上,此时本该香槟美人在怀,却跑到这里打地铺。大地说你扯吧,什么香槟美人,哪次去你家,不是买一送一啤酒伺候?敢情你还留着好酒?不过你这副扮相倒也不错,月岛你看,他自己算不算美人? 认识多年的同事真是满嘴胡话。月岛心中想,嘴上道,前辈不必遗憾。您不是天生乐于助人吗,奉献几个晚上,不算什么。 黑尾当场噎住。大地长笑三声,拍拍月岛肩膀表示佩服,走了。只剩他俩面对面,黑尾看看他,又看看他,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唉,你这小子。 他怎么了?月岛不明白。就像他也不明白,凌晨三点,办公室睡倒一片,黑尾起身去洗手间,他为何就跟去了。 门咔哒一声落下锁,头顶日光灯嗡嗡,仿佛有秋蝉或飞蛾被困在灯管里,每一有光,便哀哀鼓噪。月岛心中蔓延开奇异的平静,仿佛十八岁春天大病初愈,躺在床上,眼前蒙着纱布,一片漆黑。哥哥凑过来,对他说,再忍一忍,过几天就好了。他问,嗡嗡的,什么声?哥哥说,是镇流器发出来的,病房的灯用久了就这样。于是月岛心道,原来听见这声音,便是有光了。至于他是秋蝉还是飞蛾,这件事,不必想。 “前辈压力很大吧?”他靠近黑尾,然后屈膝蹲下,伸手解开他皮带,没错过黑尾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我也是。”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技巧全无,生疏得很。然而黑尾却很享受,如果轻轻揪住他发根的手是敷衍,那么也敷衍得足够真诚。不像他。在后来许多次难成体统的邀约中,黑尾曾经问过月岛感觉如何。他会直接说,很普通。然后黑尾道,再来一次吗?他干脆拒绝,说不要,然后去洗澡。 热水淌过眼皮,镇流器嗡嗡,一如远方惊雷。许多事情像沉睡许久的春虫,因受刺激,兀然苏醒,伸展出许多长长的触爪,相互攀附,彼此交缠。月岛头脑缺氧,想起半年前莫名其妙点开机搜报名链接,又莫名其妙被录取,那时哥哥来电话,说我以为你不会想去那种地方的,你别冲动啊。月岛说,怎么可能呢。 哥哥又道,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月岛打断他,我只是找工作。现在找到了,你该恭喜我。 昏沉间,仿佛隐约有人审问,你们两个,谁是主谋?他负隅顽抗,紧抿嘴角,一声不吭。一抬头,映目便是黑尾湿淋淋的发梢。水珠滴在他眼皮上,黑尾彻悟,原来你才是乐于奉献的那个啊。 月岛分辨,真的吗?我以为是前辈邀请的我呢。 “晚安,”他俯身漱口,余光里,镜中黑尾的眼神逐渐凝聚、沉淀,比海更深,“希望前辈梦里香槟美人在怀。”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好崩溃啊写不下去了 是我:感觉OOC了这真的逻辑吗 还是我:网友可以接受这样的黑月吗我觉得月岛萤自己都接受不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第9章 [09]燃烧 月岛听力极佳。躺在二楼,能分辨一楼黑尾的动静,如何起身、倒水,如何在沙发上坐下,指甲盖刮过手机屏,衣料摩擦着布艺沙发套上经纬交错的缝隙。好奇怪。他心想。这样熟悉的家,一朝闯进别人,竟会变得陌生。仿佛幼时读童话,落魄的公主,躺在十八层棉被铺成的床褥上,也能感到底部一粒豆子,钝钝的痛,硬邦邦的痒。 他的眼镜被黑尾收走了。不知有意或无心,至今也没还回来。手术效应仍在,睁眼两分钟便酸胀不已,月岛嫌累,懒得讨要。东西落进黑尾手中无疑是危险的,那人难缠得很,记得一次他们出任务,最最无聊的警察抓小偷,跟了一路,在京郊废弃仓库里找到了两个正在销赃的歹徒。男子长得寒碜,颇似西部片中头戴袜套抢银行的搞笑角色,然而打起架来却招招见血。月岛近身搏斗成绩一般,当年入职考核也是勉强应付,费了不少力气才把手铐扣到男子腕上。咔哒,他松口气,低声念出逮捕时间,转头去摸飞到旁侧的眼镜,却被黑尾按住了手。 黑尾老练,打架如热身,汗都没出多少,只是掌心微微发着烫。他说:这体力,难怪日向笑你是小便发球。 月岛太阳穴一跳。前段时间警视厅搞运动会,机搜不幸抽到排球,更不幸的是他和日向影山一队,由大地菅原带着,对阵黑尾木兔赤苇列夫。前辈们大概都打过配合,几位新人却状况频出。日向一球砸到影山后脑勺,列夫的胳膊不慎拍在木兔脸上,轮到月岛时,他起跳发球,却被日向放声嘲笑。 他那个身高去打中学比赛还差不多吧。月岛把手从黑尾掌中抽出,眼镜,给我。 “别动。”黑尾一句话咬在齿间,扳过他下巴,轻轻吻上来。呼吸交缠间,那尾音仍在唇齿震荡,震得人头脑发麻,然后顺着食道落进腹里,像吞下一个咒语。 月岛的脊背抵在墙上。是深冬的末尾了,化冻的仓库泛着潮气,一点点渗入衣襟。他想打喷嚏而不得,眼角沁出泪来。泪眼朦胧间,竟瞥见那副找了半天的眼镜:被那昏迷的歹徒压在手底,镜腿交错,显然已经报废了。 黑尾回过神,也乐了:没事。一会儿前辈给你带路,不会撞到人的。 月岛把人押上车,自己往副驾驶一坐,半句话都懒得说。时值正午,机搜所在楼层弥漫着一股咖啡混泡面的气息,走廊里人来人往,见到他都得问一句月岛今天怎么不戴眼镜。 刚才打坏了,黑尾一面解释,一面提醒他前面走来的是哪位同事。月岛咬着牙,齿缝间漏出一句谢谢,黑尾笑道:一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毕竟本人天生待人热情不求回报。 月岛冷脸冲影山点点头:“我也的确没什么可回报的。” “当然了,”他一句话埋伏在这里,“阿月下次也可以‘热情’一点。” 下次在酒店见面时黑尾把他眼镜摘了。月岛气急,问他如此心智,是不是中学没毕业,机搜居然雇佣童工,简直是知法犯法。然而黑尾脸皮厚如城墙,大段嘲讽毫无作用,不知从哪里摸出盒子,把眼镜放好,啪一声扣上盖,对他说:试试看? 月岛学生时代,最怕测视力,那摘镜辨认上下左右的短短五分钟里,周遭万物都扭曲变形。一旦度数上升,便被母亲拉去验光,医生拿一副镜架做插片测试,圆圆的镜片上刻着25到300不等的数字,加加减减,问他看得见吗,清楚吗,头晕吗,然后让他出去走走。沉重的镜架挂在耳际,随时皆有滑落可能,走廊漫长,他每一步都迈得小心。 那时他便意识到,真实的世界,固然只有一个,然而人眼中的版本,却可以变出多种。于他,戴镜或裸眼,就断然二分。加足度数,则有纤毫毕现以至头晕目眩的风险。甚至框架与隐形,也有微妙区别。 医生和母亲都说,看到1.0才是正常。然而1.0,不过是医学尺度。往上数五代,不知视力矫正为何物,看不清也就看不清了。更不用说盲人,无边黑暗里,听见镇流器嗡嗡,便知道是有光。然而光究竟是什么,到底没见过,谁也说不出。无聊时在书里读到,说扬子江污浊,白鳍豚视力退化,要凭声波辨别远近;狗是红绿色盲,猫则不辨三十厘米以内之物,眼球如精密仪器,让你看见怎样的世界,你便以为自己处在怎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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