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纯正的东北话,如假包换,黑尾微微侧过脸,余光里,月岛推了推眼镜。那点勉为其难之意,从未收敛,此刻便被大大方方扔出。然而黑尾恍若不觉,只对他竖起大拇指,笑眯眯的,露出一口足做电视广告的牙来。 馆森家的旧宅已被市政部门推倒重建,盖起商业中心。老伯说,这年头用得着木匠的地方越来越少咯,我上回干活,还是给孙子打婴儿床,打完了他们还不要,嘿。不过馆森家的手艺那是真好,整条街人人服气,他那个儿子,我也有印象,葬礼上大家都见过的,很体面的一个小伙子啊,就那个手,白白的,也不像干活的样子,他爸死掉几年,他们家破产,他老婆跟他离婚了,他就一个人上东京。怎么,他发财了啊? 条子找人,怎么看也不像发财的样子吧。黑尾耸耸肩,听见月岛笑笑,糊弄过去了。 他们顺道去了馆森家的墓地。就在当地一座寺庙里,紧邻佛堂,葬着馆森的父亲和母亲。两人的法号、卒年与享年刻在墓碑侧面,看这杂草丛生的模样,想来是许久无人打扫,以后也不会有人打扫了。刚才未听老伯说起馆森有什么兄弟姐妹,为保险起见,他们还是询问了寺庙里的住持。那住持生得膀大腰圆,说话时中气十足,大有酒肉和尚之风。黑尾刚扯了两句闲篇,便觉得二人趣味相投,很顺利就把话题拉到馆森。不料他说,馆森春天的时候,还偷偷回来过一趟。 “他家以前发达过,墙倒众人推,是破产走的,所以不愿回来。这次他母亲二十周年,我总有预感要见他,结果还真叫我碰上了。那天,他穿着一套西装,整个人很有精神,往那边一站,跟我说,阿叔,我就要发财了。” 住持笑道:“我说你七十岁的人了,还发什么财?安生过日子么好了呀。结果他说,不行的,我这样瞎混,到时候没有脸面去见我爸妈。” 这话听着耳熟。黑尾问:“怎么个发财法?” “发什么财,保健品代理,孢子粉到按摩仪,骗骗人的嘛。”住持摆摆手,“你俩找他干什么,他出事了?” * 他们连夜赶回东京,月岛困得睁不开眼,半睡半醒间,听见黑尾在驾驶座上念叨着要机搜报销油钱。他摘下眼罩,盯着黑尾看了半分钟,然后从包里摸出耳塞,悉悉索索间,听见黑尾嗤笑了一声。 海绵在耳道里缓缓膨胀。世界安静了。 馆森先生的经历颇为坎坷。他身为独子,从小娇宠。原本无力承担家计,更何况父亲猝然离世,木匠协会内部的派系倾轧,也够他忙到焦头烂额。因此三十岁破产后的人生,几乎是半部流亡史。八十年代的东京,泡沫还没来,四处皆黄金,也算梦想之城。他大概也是来寻梦的,结果却住进廉租公寓,以至于静悄悄死在夜里,不能不令人唏嘘。 既然父母已故、妻子离散,那么工友口中和谐美满的家庭图景,大抵是为面子编造的谎言了。这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然而保健品代理却是重要线索。早上老太太提过一嘴,他们忙于查证身份,来不及在意。此时两边信息一对,才发觉异常。馆森和代理商之间,很可能有没算完的账,兴许布置现场的,就是那边的人。而且瞄准老年人层层抽取费用的营销模式,近来实在颇为猖獗,从这头入手,或许会牵出其他案子。黑尾于是给经济侦察科的同事留言,请他们查一查这片区域的报案信息,脚上猛踩刹车,在廉租公寓楼前停下。 天还未亮透,黎明的幽寂里,破败的公寓楼却隐隐显出躁动气息。有人刚下了夜班,也有人要去厂里报到。白天摸排时,一半住户都不在,现在进门,正好能补上漏掉的那些。何况事情已露出些许眉目,查起来也就更容易。黑尾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来,他开了一宿的车,此刻头脑酸胀,只想躲在月岛后面偷懒摸鱼。 优等生工作起来还是很上道的。此刻心领神会,也不问他的意见,略加考虑便敲开了一层第三间。开门的屋主大概已听说二楼死过人,答起话来神色镇定,全无对门老太太连道“吓死”的模样。他说他和死者不熟,最多打过几回照面,那人看起来忠厚老实,不知怎么就死在家里。月岛的话素来不多,例行公事般问完,转身离开前,突然问:“那您投进保健品的钱呢?回本了吗?” “是您建议馆森先生做代理的吧?他欠了那么多债,您心里早就过意不去,但也没法拿自己问罪。那天晚上您去找他,他提起这笔钱,问你什么时候有赚头,慌乱中你们产生争执,他突然心梗,倒地不起。住在这里的人,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是馆森不一样,他可是有家有室,儿女双全的。他的家人总会找过来。同时呢,也出于平日交情,您布置了现场,假装这是自然死亡,用这个为他送终。” “但是您不会用双缸洗衣机。也不知道馆森先生有精神衰弱,需要戴着耳塞才能睡着,自然也就不会放任洗衣机运转。” “而且他的家属迟迟不来,半个月过去,您更加紧张,却也不敢报警。因为一旦报警,我们就会关注您和馆森的关系。” 望着那张骤然变色的脸,月岛轻声道:“您怎么可能跟他不熟?我敲门说起‘楼上馆森先生’的时候,您可是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后来黑尾问月岛,怎么一上来就挑中了嫌疑人?月岛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不信任,仿佛在试探这问题的真诚。半晌,他叹了口气,说,前辈真的没发现吗?公寓楼底的信箱常年没人打扫,所有传单都塞在里面,每户都收到过保健品广告,但只有这户和馆森先生那户的数量是最少的。说明这两人没必要骗。 “但是呢,”月岛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内轻轻振动,“他家又完全没有任何保健品的使用痕迹。这种公司都会拿点样品做人情,我们之前到过的每户人家,都会拿铁皮罐头做密封罐,但是他家厨房很干净。说明他有意清理过,为什么要清理?” 那目光无动于衷,几乎是冷漠的:“这就叫讳疾忌医。” 第7章 [07]坠网 黑尾的手机在口袋里不停震动。他瞥了月岛一眼,走到楼梯拐角处接通。青白的晨光透过玻璃,照见头顶蜘蛛结网,灰絮滚动,仿佛启开尘封。住持在电话里说,自己找到了馆森的高中班主任,也许能够提供一点情况。 原来这廉租公寓里的无名死者高中时代也算当地学校的王牌棒球投手。又因家里世代木匠,耳濡目染,学生间传言,说他闭上眼睛便能闻出木料种类,松树的气味像上等茶叶,枫树的气味则让人放松。然而这点“雕虫小技”,向来为家中长辈不齿。升学考试落榜后,他打点行囊,想去东京闯荡,父母则希望他继承家业,两边僵持不下,曾闹出离家出走的笑话。最终,因为父亲猝然辞世,他留在了本地,奉养母亲,直到破产为止。 班主任已上了年纪,说几句,便要停下休息。黑尾拿手中钥匙挑动墙上蛛网,一只大蜘蛛沿蛛丝下垂,终于没有并住,失足坠落。他骇然一惊,耳边又响起班主任的声音,说馆森那届同学共一百人,其中有二十四人失联。而自从双亲死后,馆森也切断了与故乡的来往。 “如果馆森在外面出了事,还麻烦先生把他的骨灰寄回来。”住持接过电话,开嗓仍中气十足,调子却转为低沉,“我们寺庙会把他们一家葬在一起。” 黑尾回到二楼时,月岛已攻破防线,连战告捷。他凑上前瞄了眼笔记本,才知道眼前租客姓罗田,于八年前搬进公寓,和馆森做了好久邻居。两人气味相投,曾同去东京郊外私人水库偷偷钓鱼,半夜从居酒屋相搀着回家,也跟风炒过半年股,金融海啸一来,亏得血本无归。 世道艰难,钱不好赚,劳务派遣公司心狠手辣,超过五十的一概不要,他们伪造年龄证明,工资到手还要十里抽三。然而接触保健品,完全是意外。“那天他们敲开门,带了台仪器,要给我们做‘血管微循环’,指着屏幕说你们这个血管里面垃圾很多,怎么办呢,就要用我们的产品。说老实话,这种事情,我们都是不相信的,但是你架不住他们热情啊,一趟两趟地跑,说叔叔伯伯你不买的话可以来我们线□□验啊,还可以把东西介绍给你朋友啊,或者你做我们的代理,也是可以的啊,你看我们东西卖得这么好……” 线□□验店门头气派,顾客如织,钱来得像流水,着实令人眼红。他心有所动,从上线那里拿了些样品,在公寓和厂里兜售,薄利多销,收入意外不错。馆森听说后,便来讨教生意经。都是些保健食品和磁疗产品,不用上班,也吃不死人,他一时昏了头,竟建议馆森“拿下”正式代理权,趁着胳膊腿还能动弹,“赚一笔大的”。 这话多少有点做梦的成分。然而馆森认真“考察”一番,几周后,居然真拿出了正式代理的费用——那可不是小钱,一问,才知道是借的。 “我是又想劝,又不敢。一来,东西是我介绍的,二来,他们跟他说代理权要靠抢,他不声不响,合同都签了,违约金谁付?三来,万一真发了呢?你知道馆森平时怎么跟我说的——他是要赚大钱的,他老婆孩子都在家里,孙女刚上国小,他们之间也就有点小矛盾,感情是很好的。” “失礼了。”月岛的嗓子好像一片薄刃,将流畅而完整的故事从中割开,“一点小矛盾,为什么要从秋田搬到东京?家庭和睦的人,犯得着住在这里吗?您就从来没有怀疑过馆森吗?” 一番话问得罗田先生僵在原地,额间每道皱纹都藏着尴尬的痕迹。问住在这里的人这种话,已经不能说失礼,根本就是冒犯了。黑尾暗自摇头,心想月岛还是太年轻,纵然心里知道共情,嘴上也学不会体贴。他漠然旁观,有意等问不下去时亲自出马,却听罗田先生愣一时,咽了几口唾沫,竟自顾自圆上了:“住在这里的人,总是有苦衷的嘛。他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怎么能不信呢?” 正因为相信,那晚馆森捂着胸口跌倒在地时,他才会鬼迷心窍,搞出自然死亡的场面。相识多年,他本该送他一程,打电话叫救护车,妥善联系家属处理后事,然而馆森死前仍在和他争论那代理权的水分——东西卖不卖得掉,投资能不能回本,线下店客流量是真是假,报警又会不会受理……倘若家属追根究底,这场经济官司,他一定难脱干系。“万一给我定个‘从犯’呢?”他对月岛赔笑脸,“公司请得起律师,我请不起啊……东京这群律师的样子,我是见过的,以前我们和老板打官司,他请的那个律师啊,脸上笑眯眯说为你考虑两边都好,忽悠着你就把协议签了,回头你连人都找不到……” 罗田先生急于“将功补过”,几乎将保健品套路和盘托出,以至于走出公寓楼,那繁复的话术仍在耳畔回荡。黑尾一边感叹等自己六十岁搞不好也会被骗,一边给经侦的同事发消息,车子久久不动,抬头,只见月岛正捏着方向盘,指节用力,青筋微微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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