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问题只能证明我们见到的妹妹不是姐姐,却无法证明我们没有见到的姐姐不是妹妹。”月岛轻声道,“我们对姐姐的所有了解,都来自震后。然而地震是个分水岭,足够抹去所有生活痕迹。从视频上看,姐妹俩的走路姿势不同,妹妹分明是活泼的性格,走路却很慢,可能是对着镜头,要矫正自己平时的外八字习惯。外八的人,鞋底通常内侧磨损。我们在姐姐家调查的时候……” 他突然不再说话,只注视着办公室门口的方向。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布满血丝,仿佛烤着烤着,月亮化了,渗出血来。黑尾站他对面,不慎被那目光网住,一时间,竟很自然地接过话道:“她的每双鞋内侧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个消失的姐姐,原本就是妹妹?” 说完了,才记得回头,然后就看到有人站在那儿,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一动不动:“……萤?” * 月岛明光,三十四岁,宫城县仙台市人,现任石卷市某分局队长。位置虽不高,却是实打实的地头蛇,比起他们这群东京人,不知管用多少。木兔与赤苇反应过来,都客客气气地称前辈。唯独黑尾笑眯眯,右手前伸,用力握住,叫了一声“哥”。 他一抬头,见剩下三人皆是满脑门官司。月岛的不快更是写在脸上,左边印着“谁”,右边印着“是”,从眉心到鼻尖则印着“你哥”。 “知道你不想叫哥,”黑尾逮着机会凑到他耳边,“我替你叫了。” 明光本人倒很好说话。前伸的手一顿,大力回握,顺势拍拍他的肩:“是萤的队友吧?早听他说起过,平时还多谢各位照顾——” “我没说起过。”月岛走在最前面,脚步又快又急,仿佛生怕被谁踩住鞋帮,“他也没照顾我。” “留神台阶,”黑尾在队尾喊他,“别摔了,摔了还得送你去医院。机搜穷,付不起这笔钱。” 明光听他们初到宫城,不由分说,决意请客。东北人的热情,月岛那里亏欠的,这下全都还了。各式牛舌料理一盘盘呈上,薄切、厚切、盐烤、生食,眼花缭乱间,是明光的笑脸,大家放开吃,老板是我熟人,有折扣,不破费的。 为办这案子,他们已吃了几天快餐。美食当前,再多推辞,便是矫情了。大家都知道,这餐其实该算月岛的。没他的面子,还得接着吃盒饭。然而大快朵颐的人中间,唯月岛不动筷子。喝了口味增汤,咽下半勺米饭,便不动了。 木兔当他坐得远,好心给他夹了块牛舌。然而滋滋香气散尽,月岛仍兴致缺缺。牛舌表面慢慢地渗出油光来,看着有些起腻。 黑尾提醒他:“再不吃就没了。最后两块,谁要?” “谢谢。”月岛咬着吸管,好像把那瓶草莓牛奶当成了本体,“不饿。” 黑尾无可奈何,只好向明光求助。到底做哥哥的,对付这种场面,可说驾轻就熟。“萤说不饿,是想留给我吧。”他把碗往前推了推,“我够不着,你帮帮忙?” 帮什么忙。月岛飞快削他一眼,夹进碗里,自己就着白饭吃了。 他们没有急着回东京,而是住进了石卷本地的酒店。照月岛推断,他们全被耍了。前期所有调查只能证明姐姐不是妹妹,却无法保证妹妹不是姐姐。这姐姐妹妹之间的称呼变化太过复杂,明光坐在一边,听得满头雾水,尽管很不好意思,还是想请他们给个解释。 “按照规定,办案细节是不能和无关人员透露的。”月岛一顿,目光从在座诸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到明光指尖。 明光说:“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更多姐妹俩的信息。协同调查嘛。” 黑尾发现这哥哥看着温文,切开来到真有几分无赖模样。相比之下,月岛那一身的刺,都像仙人掌,徒有其表,虚张声势,内里其实是柔软的。果然,月岛定定地望着他,眼神交锋一会儿,终于被说服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这是连环案件,所以重在寻找受害人明惠和此前死者的共同点,这个过程浪费了大量时间,给了嫌疑人销声匿迹的机会。” “后来,我们意识到这是模仿犯罪,重点不在十全十美,而在转移注意。所以我们开始调查邻居爱子,并且认为她躲到了关西。与此同时,又不免注意到妹妹玲子,双胞胎的身份惹人联想,一种可能的解释,是她犯下命案后,为了躲避追捕,改变身份。于是我们到宫城做了调查,并成功排除了这种可能。” “按照常规思维,下一步,就是去关西找人,或者重新调查爱子的人际网络,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就是再次落入设置好的陷阱。” “因为爱子根本不存在。她在大地震里就死了。以爱子身份活动的,始终都是妹妹玲子。”他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扔,注视着眉头紧锁的明光,“你有什么信息提供吗,哥?” * 黑尾跺着脚从外头进来,四月天,气温陡降,夜里仍有一点凉。月岛端坐床边,像模像样写着上头布置的文书,俨然一牺牲休息时间的优秀干警。黑尾咳一声,往他身边坐下,道:“你哥在走廊上抽了三十分钟烟了。” 月岛看都不看他:“肺不要了?” “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烟只是个道具。”他凑上前,点点屏幕上的错别字,心满意足地看着后辈改正,“你哥和我打了招呼,和赤苇打了个招呼,木兔看他寂寞,下楼买夜宵,上楼分了他半份——现在不抽烟了,坐楼梯上吃夜宵呢。多一双筷子,你去不去?” “不去。”月岛惜字如金,“前辈想吃的话,自己去好了。我不介意。” 黑尾说这都蹭了晚饭,再蹭夜宵,是不是太给机搜丢脸了。月岛说机搜的脸,在前辈走进男公关俱乐部的那晚就丢光了。为事业牺牲不算丢脸,黑尾言之凿凿,笑眯眯注视着他的眼睛,是吧Kei君? 年轻人到底脸皮薄。被他一盯,勉力维持的镇静也不攻自破。于是啪的合上电脑,说自己要出去透透气。是该透气。黑尾坐在床边玩了会儿手机,这屋子背阴,空气潮潮的,能感觉自己呼出的热风仍在灯下,徘徊不去。 趁着没人,他即刻起身洗澡。隔着一张浴帘,只听手机接连不断地响。这个点,只能是辛苦加班的关西同僚。京都地方的负责人,当年在大坂的疗养院,和自己有过一面之交。卧底任务结束后,组织上送他去医院治疗,全套检查完,又安排到郊外疗养,说是照顾,其实算停职。他在暴力团体呆了那么久,做的是贴身保镖,交易时少不了沾染药物,虽然非常克制,但毕竟有了轻微成瘾反应。再加上击中乌养的子弹刻着他的警号,这事情,就更说不清。 那时猫又来看他,黑尾眼睛一闭,装睡。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身后那排大领导都走了,才掀开眼皮,闷闷地说:不是我。 猫又说:我知道。 猫又还说:系心得罪的人太多。他那个脾气,你也知道的。前段时间特别搜查部来警视厅借人,找到了他,说是怀疑高层官员和暴力团体勾结,希望他可以帮忙盯梢。这一盯,不知怎么就盯到大坂,还遭了黑手。 黑尾沉默着,半天,被子里冒出一句: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他的事。高层官员勾结暴力团体,用的棋子,便在警视厅。他们在明处,棋子在暗处。那人连黑尾的枪都能偷,朝夕相处的队友都敢打,黑尾若是大大咧咧打道回府,不知会遭遇什么。更何况,他自己那一身嫌疑,也并非一句“不是我”能洗脱的。 他连乌养的葬礼都没去成,只在周年祭日的时候,送了一束花。那会儿针对他的调查告一段落,结论是“控制使用”。结论之所以能下,全拜东京乱局所赐。特别搜查部连续爆出两桩受贿丑闻,后院着火,无暇他顾。警视厅同样经历大洗牌,调动的调动,升迁的升迁,内鬼的最后一点线索,也消失在混乱的档案中。黑尾拿着自己的档案去新部门报道,在办公桌前坐下时,几乎是迷茫的。 周末有一个针对新人的培训。顶头上司把文件往他桌上一放,晃晃悠悠半人高,你联系一下场地,顺便把这些数据录入了。 我们这里,对面桌的谷地仁花在茶水间里小声告诉他,是失败者阵线。你以前在机搜吧?怎么过来的? 黑尾说,你知道吗,这听起来好像狱友之间的对话。 做文职很好,到点下班,且无性命之忧。给暴力团体头目当秘书时学的一手办公软件全派上用场,财务部门缺人时,也能抓他顶包。黑尾靠在年前新配的人体工学椅上,问仁花想不想和自己一样冲刺百天考出CFA,却听走廊里一声巨响,门被撞开,木兔从头到脚淋得湿透,冲到桌前,问他:有空吗? 黑尾说现在是午休时间—— 人借我一下。木兔对仁花露出八颗牙标准微笑,晚上还给你。 晚上都下班了!黑尾说干嘛啊干嘛啊,问过我本人意见吗? 你那个线人,新宿开风俗店的那个,木兔抬起袖子搓了把脸,水珠子全洒黑尾脸上,点了名要见你,谁跟他说话都不信! 大将优的脾气确实怪。然而说要见他,大概无关信任。黑尾在文职部门待了一整年,学会了偷懒,学会了摸鱼,学会了和上司打太极,面对大将的冷嘲热讽,自信能够坦然对之。果然,他刚挨着椅子坐下,这家伙便把名片推过来了:要不要跟着我干? 做二休一,帮交保险,还有百分之三十提成。大将又把名片推过来一点,直塞进他手里,不考虑考虑? 熟悉的质感擦过指腹。黑尾一摸便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是拿小刀划出的刻痕,以摩斯电码的形式,藏着警方需要的信息。他把名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端详许多遍,假装在考虑条件,直到背熟了,记下来,才笑眯眯塞回大将上衣口袋:用不着。 回到车上,他把案件线索告诉木兔,后者一脚油门踩过两个黄灯,黑尾被压在椅背上动弹不得,连道自己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木兔置若罔闻,终于在红灯前停下,打开车载广播,问他,晚上收网,你来不来? 不是吧?黑尾咋舌,还要加班? 木兔说:前几天吃饭的时候,我问过白福课长。她说你的心理评估报告,上面都过了关。现在机搜也缺人手,如果本人愿意,是可以复职的。 发送机嗡嗡作响,窗玻璃蒙着一层水汽。黑尾留神听了一会儿广播,主持人柔柔地说某某路段堵车请大家注意绕行,雨天路滑,小心驾驶。你这话问的,平白无故谁想加班啊。他摇摇头,苦笑一声,后半句话在雨声里悄悄偷渡过去,而且我现在已经握不住枪了。 那日东京交通瘫痪,尽管广播早有预警,他们还是遇上堵车,卡在高架桥进退不得。黑尾说等我回去都五点了,不如直接回家。木兔说哎你——话到一半他已拉开车门,走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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