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昂首阔步,逆向而行,将高架桥当人行道,沿途所有喇叭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号。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滑稽的场面。黑尾叹口气,拧了水龙头,拿浴巾擦干湿漉漉的手,去回京都那边的消息。聊了几句案子,对方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说,不太好。距离退休还有三十五年。 对方哈哈大笑,问,什么时候有空,来京都,我带你去钓鱼? 你这日子过的,黑尾感叹,不是退休,胜似退休啊! 他们在疗养院住一间房。大坂的暴力团体名副其实,特别暴力,这家伙卧底期间,瘸了一条腿,被组织安排到山清水秀之地养伤。疗养院后山有一条河,他闲来无事,常常拽着黑尾去钓鱼。 他又问,看你复职了,那个案子呢,结了吧? 结了。黑尾长叹,彻底断绝了本人金盆洗手的可能。 他把电话开成免提,一手刷牙,一手打湿毛巾。卫生间里的热气久久不散,好像下过雨。然而淋雨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已记不太清了。那天回到家,他果然发了烧。平时身强体健的人,病来如山倒,差点昏厥过去。还是猫又来看他,拎着楼下快餐店买的难吃早饭,说小黑啊,系心家里有一副字,我给你带来了。你有空呢,送到书画店里,让人给你裱起来。 黑尾说我哪来的闲钱?还裱起来,您也不看看他那个字多丑。 斗大的字,把整张纸都撑满了,不知用的什么墨,气味扑鼻,熏得黑尾打了个喷嚏。只见那生宣上写着:繋げ。老爷子神神叨叨,平日最爱说,咱们这行啊,是手艺活。是联结人和人的技术。黑尾听得烦了,有时也鼓掌,劝他退休后出本书,把这句话做成腰封。老爷子便骂他,我出书,你买啊? 我买。黑尾吹牛,我给您买空咯! 他问猫又:这送到二手市场,能卖多少钱啊? 猫又乐呵呵看他:你卖卖看嘛。 他到底没有卖,也没有裱。隔过两周,调职报告下来,收拾家伙回机搜上班。正值四月,新人入行,他和陌生面孔出了电梯,又双双在办公室前停下,对方说前辈好,我叫赤苇京治。难得在机搜听到如此四平八稳的声音,黑尾一惊,忙说你好你好,什么前辈,不至于不至于。又过一年,新人面试时,他已能大大方方坐在监视器后面,嬉皮笑脸去拿白福课长桌上的小熊软糖,点点屏幕,说,把他招进来给我写材料吧。 那人来了。仅仅一门之隔,手脚动作十分轻,轻得听不见,不知和哥哥聊了什么。卫生间的门带着半扇磨砂,透过毛玻璃,这一下,又像看电影,只是电影中的角色,渐渐与多年前的自己重合。想来在雨中暴走五公里回家最后不幸病倒的青年人,若是遇到月岛,大概有许多话说。可惜这许许多多的话,到他这里,都一并变作沉默。 黑尾把毛巾搁回架子上,推门出去,正想招呼月岛早点休息。却见他低着头开始穿外套,从上往下,扣子一一系紧。 他问:“这么晚,去哪儿?” 月岛正正衣领,长舒一口气:“陪我哥回趟局里。他连姐姐妹妹都没搞明白,一个人,怎么查?”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我,收获战损黑尾一只。 (黑尾:可以和上次的月岛凑成一对哦~) (月岛:并不会。) 第18章 [18]无能 分明是春天,宫城却比东京更冷。道旁仍有残樱,路灯下,湿漉漉的花瓣隐现。月岛努力地忍,仍没忍住喷嚏,只好揉揉鼻子,把外套裹得更紧。明光在后视镜里看他,问:衣服没带够? 他说,早上走得急,忘了看天气,又说,我也不是来度假的。 “没事,”明光方向盘一打,流畅地抄了小道,“一会儿到局里拿条,今天下过雨,明天还要降温。” 月岛摇摇头:“不用。” “不用跟我客气。”小道上依然有红灯,五十秒的等待时间里,明光转头看他,忽然一眯眼,“这草莓牛奶喝了多久了?你能不咬吸管吗?” 他教训人的时候倒是很有大哥的样子。“不是刚才那瓶。”月岛避开那目光,自己也觉得有些挫败,然而又颇不甘心,“你能不把我当小孩吗?” 他跟着明光回局里,寥寥几个值班的,见了他俩,一口一个队长,叫得十分亲切。进了办公室,明光把门一关,从堆满卷宗的沙发上扫出空隙,唤他坐下。月岛从沙发缝里扯出半张写满待办任务的草稿纸,迎面接住明光扔来的外套,说,你这日子过得……很充实啊。 明光还没回话,办公室的门便被敲响了。一个小姑娘进来,说片区有人打架斗殴,抓回来了,审讯室里关着呢。她一边找明光要签字,一边偷偷看月岛,末了小声问,说前辈,这是你…… 我弟弟。明光笑呵呵的,帅吧? 帅。小姑娘左脚贴右脚,脚跟靠拢并齐,站得笔挺。他们都不敢,派我来打听呢。 那你可得准确传达了,明光朝他这边抬抬下巴,我弟弟,东京警视厅的,过来出任务。青年才俊啊,就是冻着了,现在看着有点儿蔫。 “哦,哦……”小姑娘这才转过头来正大光明看他,动作灵活,可惜脑子不太聪明,“兄弟都是警察,您这是……满门忠烈啊!” “什么忠什么烈,还没死呢,盼着我点好啊,”明光把审阅过的文书还给她,“这案子能结了。顺便帮我查两个人,中岛爱子和中岛玲子,本地人,震后去了东京,爱子随夫姓,改了川崎,她丈夫的资料,有的话,也一起拿给我。辛苦了。” “不辛苦。”小姑娘顺手把他桌上的废纸团揣进兜里,“您说了今天请我们吃夜宵的。” “我说了吗?”明光懂装不懂,“有这回事儿?” “怎么没有,您翻翻群聊,他们菜都点上了!”小姑娘蹦蹦跳跳,抬脚就走,听声音,似乎还在走廊上绊了一跤。于是这办公室,便分外地静。明光的笑容逐渐隐去,恋恋难舍的,好半天想起还没回答他:我们这个分局不大,但也很忙,你知道的,天灾之后,治安很乱。 “我知道。”月岛把那条外套披在肩上,整个人看着大了一圈,打扮得很窝囊,说出口的话却颇锋利,“否则也不会调你过来。虽然调过来了,未必就有用。” 这话又准又狠,显然瞄准了痛处。倘若放以前,明光是会着急的。然而一晃多年,为人兄长的,也练就了一身打太极功夫,知道什么时候该争辩,什么时候要服软。“的确没用,”他拧开保温杯盖,“想做的,都不成。” 月岛难免惊讶。抬起头,热气蒸腾间,是哥哥十分真诚的眼神。他说过抱歉,发过脾气,流过眼泪,却是第一回,这样坦然承认自己的无能。 “但是,”他把电脑屏幕转过来,上面赫然是中岛姐妹的详细信息,“这桩案子没问题。” * 第二日的调查,明光全程陪同。他们找到了仍在当地的村民,找到了震中救助玲子的机构,也找到了为川崎父子料理后事的殡仪馆。川崎先生在当地做工程开发,各类款项结清后,仍然小有遗产。由于父母皆已去世,儿子又不幸罹难,这笔钱,均由爱子继承。他们调取了银行的流水账单,发现钱款在四年内分批取出,然而爱子本人并无大项开支。她房子是租的,代步车来自二手市场。同时,调查对象纷纷表示,自己似乎没有见过姐妹俩同时出现,就连父子的葬礼,也只有姐姐一人参加。 “其实也可以理解。”月岛说,“按照地震死亡率,能够排队火化,都算奢侈了,更别说大操大办。她都不敢保证领到手上的,真是自己丈夫父子的骨灰。” “萤,”明光拿文件夹在他腿上一拍,“说什么呢。” 月岛作无辜状:“我说实话。” “有什么实话要在这里说,”明光又拍一下,“给我憋着。” 上车时他便听见黑尾在后面笑,也不知笑什么,大概是嫌他出言无忌,颇为幼稚。早先他便下过这样的判断,说月岛到底是小孩,“以为自己一身反骨,其实都是你哥惯的”。 也许吧。月岛默默缩进副驾驶,公务车空间有限,他腿脚伸不开,在侧方摸了半天,愣是没找到按钮。明光说前面下边,见他没反应,便自作主张靠过来,替他调整了座椅间距。月岛躲闪不及,下巴咚一声撞到他后脑勺,偏偏嘴还没合拢,混乱之中,牙齿咬到了舌头。 乐于助人如明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手去转车钥匙,一手揉着后脑勺,莫名其妙地问他,你躲什么? 月岛满嘴血腥味儿,简直懒得理他。垂着眼看手机,只听叮咚一声消息进来,是后面那辆车的黑尾,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问他:怎么样,跟你哥相处得融洽吗? 挺融洽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屏幕上敲,至少不用我开车。 然后关了手机,闭目养神。汽车开过一个路口,停住,等待,转弯。下巴隐隐作痛,然而月岛不想揉。过了一会儿,听见明光问:睡着了? 他不回答。那人不死心,又问了一遍:真睡着了? 月岛懒得理他,叹口气,把脸转过去,转向窗口:被你吵醒了。 明光充耳不闻,满脸写着“醒了好啊醒了咱来干点正事”,油门一踩,就要和他聊案子。他说你看,虽然每件事情都“说得过去”,但是姐妹从未同时出场,这本身就有问题。他说直接套玲子的话,不是不可以,但很容易引起对方警觉,而且没有充分证据,搜查令也下不来,一切都只是推测。“如果换个角度呢?为什么扮成姐姐的玲子,会杀掉明惠?租房信息显示,她们才做了两个月邻居,两个月,按照公寓楼的作息,可能才过三次面,老朋友还没熟起来,所以大概率不是什么经济纠纷……” “我们查过明惠,没找到她和爱子的经济往来记录。她很喜欢在社交平台发帖,但两个月来,她根本没提到过爱子。可见两人见面次数不多。如果爱子是本人,那么这场谋杀可能有多种解释。如果爱子不是本人,那么答案大概率只剩下一种,”月岛摇下窗户,“明惠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为了掩藏这个秘密,她杀了明惠。” 隔壁车道,有辆车晃晃悠悠停住。后排车窗降下来,露出黑尾的脸。想来他昨晚睡眠不错,一张脸神清气爽、精神饱满,酒店豆腐似的软床都没废掉他的腰。不过黑尾历来如此,月岛心想,以前他们出去过夜的时候,黑尾脑袋挨着枕头,两分钟不到便睡着了。早上起来,顶着一头乱发,牙刷咬在齿间,在镜中十分无赖地看他。 然而这样的人,睡眠又极浅。夜里月岛翻个身,不慎碰到他胳膊,都能把他碰醒了。暗夜里那双眼,先是一条缝,转瞬睁得很大,猫咪一般。有时月岛也会被他吓一跳,听他呼吸声都降到没有,轻轻问怎么了,才说,没事,睡吧。两分钟后,半张床以外,又是静悄悄一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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