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的意思是,”木兔猛地从前排回过身,“我们见到的妹妹,其实是姐姐?” “东北震后,很多人下落不明,家人幻想着有一天能找到,所以就按失踪处理,身份也没有注销。假设,我是说假设,妹妹失踪了,但姐姐没有上报,她以妹妹的身份,买下了这处房子,伪造出妹妹常来东京找她的假象,暗示所有同事,她们关系很好。听起来很困难,其实是可以的,只要化个妆,戴个假发,跑到公司一楼,问前台,爱子女士什么时候下班?我在附近等她。回头再发一张‘合影’到推特,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妹妹来过……” 赤苇也反应过来:“东窗事发后,姐姐买好车票,避开摄像头,中途下车,回到千叶,把头发完全染黄,彻底变成妹妹。我们查不了妹妹,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她是嫌疑人。就算真的有,也很难查,同卵双胞胎的DNA基本相似的,指纹也大差不差,只要她一口咬定那些事情都是姐姐做的,就能够顺利脱身。” “问题是她图什么。保留妹妹的身份本来就很不正常,”黑尾揉了揉脖子,又打开手机看了眼照片,“她四年前就猜到自己今天会杀人?还在两年前拍了这样的合影?” “可能是早有预谋,也可能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多年姐妹,失踪一个,谁都不好过。”月岛顿了顿,“有必要的话,可以回宫城看一看。” 说这句话时,汽车正过隧道。月岛的脸映入车窗,镜面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胶片中的叠影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定睛一看,两者都不清晰。唯独眼眸同道旁应急灯光重叠的一瞬,像是夏夜草丛里的萤火虫,忽然亮起,又灭了下去。 乌养老头在世时,常谈起宫城老家,当然,主要是为了抒发对东京生活的不满。有时听得烦了,黑尾也会调侃他,说你这么讨厌东京,当初干嘛过来,给自己找不痛快?一句话,问得乌养住了口,转而骂起自己年轻时的不懂事,从轻举妄动,到目光短浅,骂着骂着,黑尾回过味儿来,才意识到他是指桑骂槐,针对自己。吵吵闹闹间,关于东北的印象,除了寒冷,倒也一点点丰润起来。 我们东北人,乌养说,和你们东京人不一样。黑尾问,怎么不一样?乌养喝高了,看他半天,憋出一句,天然淳朴,热情好客。黑尾笑了,没看出来啊!鄙人天生待人热忱,这不一样吗? 从仙台市往北开,沿途不见受灾迹象。穿过遍布银色办公大楼和百货商场的街道,买完午饭,又上高速,一小时后,目的地出现在前方的沿海平原上:飞机库一样的厂房和购物中心林立,铝制烟囱里冒出滚滚白烟,混淆了海与天的分界线。 导航上的绿色小点缓缓移动着。缩放再缩放,能看见石卷市呈三角状,半岛如鸟爪延伸,曲折破碎的海岸线遍布溺湾河谷,紧邻太平洋与北美板块交界处,在整个东北地带,靠近震中。海啸来时,这里伤亡最重。市中心没入洪水,渔港陷于淤泥,造船厂和造纸厂连根拔起,16万人口近半罹难,新闻上说,占据海啸死亡人数的五分之一。 爱子的籍贯在石卷乡下渔村,远离市中心,也就一并远离了政府拨款和声势浩大的灾后重建工程。黑尾把窗户降下来。公路只修了一半,再往前,便没有了。赤苇拉起手刹,下车看看,原来是没修好。拦住路人,问起,也说这段不归市里管,地方没有钱,将就着修,你们也将就着开。 道旁斜插着几个红绿灯和指示牌,自动贩卖机的彩灯早熄了,货架上厚厚一层灰。黑尾投入一枚硬币,却掉出两瓶饮料,一瓶是他的乌龙茶,一瓶是之前有人买了却卡在里面的草莓牛奶。“送你了。”他把易拉罐塞进月岛怀里。 乌养老头就死在大地震那年。来自暗处的子弹,如同骤临的海啸,掀起惊慌的浪潮。现如今,河畔植被已郁郁葱葱,碎石早就清理干净,但本应长满稻谷的田地里只有淤泥,远处,一辆扭曲的皮卡仰卧着,没有窗户和屋顶的建筑孤立在十字路口。偶尔能见到带着安全帽的村民在废墟出没。 导航里的村庄是一个由不同线条和矩形组成的网络,每个街区的房子清晰可见,学校、派出所、村公所都单独标记,点进去,还能看到熙熙攘攘的实景。他们开到大桥转弯处,屏幕上的绿色小点停在生机勃勃的村口,然而现实世界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几不可闻又无处不在的沙沙声,黑尾想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空气穿过芦苇丛时发出的呼哨。 月岛坐在他边上喝牛奶,塑料吸管捅到瓶底,齿间用了力,咔擦一声,咬出裂痕。声音太清脆,惹得赤苇木兔都在后视镜里看他,不知发生什么,他却恍若不觉,拉开了车门。 村口大桥往前两百米处,坐落着中岛姐妹的家。说是家,其实也不过一个门框,三面围墙。这里地势不高,海啸来时,整座房子沉在水下,被涡流中飞旋的钢板削去屋顶,潮水退去后,院子里横七竖八,叠满了孩子稚嫩的尸体。路上穿黄马甲的维修工是本地人,热情好客,有问必答,吐字如冲锋枪,他说,你们要找人?全搬走了!整个村子都搬空了! “人都在临时安置点,名单去问村公所要!村公所在市里!”他正指挥一辆拖拉机绕开草丛里埋伏的钢筋,“你们说这种地方怎么住人?港口没了,土里都是盐,冬天里地上白花花一片!种什么死什么,人都要耗干了!” 黑尾站在原来的客厅,弯下腰来,指尖抚过断墙上的铅笔印,是相互追赶的两道,边上写着姐妹的小名。这卸去一面墙的房屋,如话剧舞台的布景。那么小,那么简陋,随拆随搭,竟能容纳一个昼夜的起居,和或好或坏的日子。 抬起头,视线穿过门廊,推进小院,月岛正和维修工说话。不知提到什么,维修工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他站在那里,没有躲开。并不太厚实的身板,恰巧被门框框住,于是话剧变成胶片,月岛变成镜头中的剪影。而黑尾则变成不知所以然的观众,看着月岛目送维修工离开,在杂草丛生的小院里,双手撑着膝盖,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 第17章 [17]明光 傍晚五点,他们赶到村公所临时驻地,踏进门时,和几个下班的工作人员擦肩而过。赤苇凝着一张脸,去按电梯键。看表情,完全猜不出是他一路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宛如藤原拓海,差点在遥远的宫城连吃两计罚单。 负责人已等待多时,手里拿着中岛姐妹的全部资料。说是“全部”,其实也就几张。海啸来得突然,档案文件来不及转移。唯独先前就保存在市里的那些,散发着寡淡的霉味,还能提供参考。 妹妹玲子所言不虚。地震来时,姐妹失散,各自料理后事或协助救援,重聚后,方才离开宫城,前往东京。这对双胞胎在本地颇出名。姐姐温柔,妹妹活泼,逢年过节盛装打扮,参加游神赛会活动,向来讨人喜欢。负责人给他们看了一段摄于90年代的影像。咚咚咚的进行曲过后,镜头晃动,对准了春光里的小学校,一支花鼓队伍跑过去,末尾三人你扯我我拉你,终于掉了队,被镜头抓住。 “停停,”木兔把这个片段倒放一遍,“不觉得她们很眼熟?” “爱子、玲子……”赤苇眯着眼,“中间这个,是明惠吧?” “明惠啊!”负责人的反应比他们更快,“明惠跟姐姐关系很好的,她们那时候天天一起玩,全村人都知道!” 四人一怔。可见月岛推断初步成立。明惠和爱子不仅是同乡,且远比同乡亲密。而在初次摸排时,爱子竟对这层渊源绝口不提。 负责人说,录影带是学校拍的,用做毕业典礼留念。拍摄人员走心,还给每人录了寄语。姐妹俩那段没剪出来,但原片都在,要不是你们今天来,我都不知道有这段。等着,调出来给你们看看。 光盘高速转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屏幕中央的小姑娘,睫毛纤长,面对镜头,表情温柔中带点躲闪,能看出是姐姐。画外音问,有什么想对妹妹说的吗?姐姐目光晃动,如一汪水,盈盈的,终于凝住。“我希望可以永远和妹妹在一起,”她笑着说,“就算以后要结婚,也是门对门,住隔壁。” 尔后镜头一切,跳入一张近乎相同的脸,只是嘴角添了蛋糕沫,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画外音叫住她,问,你有什么想对姐姐说的吗? 妹妹歪着头,不搭腔:你得先告诉我姐姐对我说了什么。 “不行。按规定,我们是要保密的。” “告诉我嘛。告诉我了,我又不会和姐姐说。” 于是画外音拖长拍子,撒了个谎:“你姐姐的愿望是,希望你们永远不要长大,那样就可以永远做姐妹了。” “如果要永远做姐妹的话,”小女孩抬起袖子,左看看,右看看,选了比较干净的一只,擦了擦嘴角的奶油,“我希望做姐姐。” “为什么想做姐姐?” “不为什么。”她注视着镜头,在沸反盈天的喧腾中,露出十分认真的笑容,“我们是双胞胎,一起出生的,为什么我不能做姐姐?” 视频暂停的瞬间,四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尔后,木兔走到门口,给上午拜访过的妹妹玲子去了电话。他元气饱满的声音加路见不平的态度,最易得人信任,剩下三个屏息凝神,听他东拉西扯,终于把话题拽到这场毕业典礼上。“说起来,你记不记得,你们小学毕业时候,爱子跟你说了什么?” 妹妹笑道:“这和案子有关吗?” “那不是没证据,也没信息吗。”木兔抓抓后脑勺,“就随便问问。” 妹妹停住,轻巧的一顿,被无线电波拉得很长,终于,下一句跟上。“姐姐说希望我们永远不要长大,那样就可以永远做姐妹了。”她声音轻快,“可能是这个吧。时间太久,我不记得了。” 木兔是去诓人的,但有一句没错,他们掌握的证据太少,是个窟窿都能戳成突破口。姐妹俩那段属于废稿,按理说,两人都没看过。姐姐的愿望有两个版本,自己的,和拍摄者编造的。如果玲子给出的答案是第一个,那么她便由姐姐假扮,如果答案是第二个,那么她的确是妹妹,真正的姐姐仍下落不明。 黑尾翻出手机来,关西的同事回复说,一定全力配合,但不确定能否找到。他调高屏幕亮度,把信息展现给大家。“先别指望那边能帮上忙,”碰壁已成习惯,“我看还是要围绕姐姐,再多搜集一点资料,咱们在这里呆一个晚上,包括姐妹俩和明惠的关系,最好都能理出一二三来。” “可是……”月岛突然开口了。他的话本就不多,办这个案子,更是能省则省。仿佛把自己架在火上烤,水分蒸发殆尽,不知将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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