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了好一会棋盘,俞亮才朝他抬起眼。 “……十年前。”他说。 大飞。 有那么一刻里,时光什么也没想。 他只是扣紧手里的折扇,那把珍贵的遗赠。他紧紧地扣住扇骨,用力、再用力。 就好像,只要再多花点力气握住它,就能有什么人捏住扇子的另一头,把力量传到他的身上。 “觉得吃惊吗?” 高永夏在纹枰的另一头轻声说。 时光垂着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棋盘。 “你是……早就想这么下了吗?”他低声问。 不太寻常的开局,似曾相识的定式,棋行至此,已是图穷匕见。 “当然。”高永夏冲他笑了笑。 “不要误会,我只是很想知道,用你最喜欢的下法赢了你是什么感觉。” 时光往后坐了坐,在椅背上靠了一阵。 他的第一次读秒也开始了。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他捏紧折扇,缓缓起身。 白六十四手,二间低夹。 “咯啦。” 在棋盘上落完子,俞亮掂着手里的白棋,表情有些凝重。 “……怎么了吗?”杨海打量着他问。 “六十四手可能有些问题。” 俞亮摇了摇头,他没有再接话,而是自己动手拿白棋摆了起来。 “说实话,这个定式我以前见过,但是……我没有尝试过破解。我想时光可能也一样。”他一边摆一边讲。 “啊?”杨海够着脑袋看他摆棋形,“这个定式该不会是什么千古难局吧?”“你就当是吧。” “我靠,那我得瞅瞅。” “二间低夹以后,六十五手可以在二路补上,或者四路镇,对黑棋来说,这一手局限并不大,但对白棋来说,二间低夹等于他已经错过了二路上的急所。假如这里用压,那么这一块棋原本可以促成守角的机会。”俞亮快速地摆着棋,“但这一手二间低夹以后,它就只能暂时起到防守的作用,从整个下半局部来看,它的趣向其实就用错了。如果我是高永夏,六十五手肯定会下镇,那么之前白棋铺垫在右下角的五十四、五十六和五十八三手马上就会报废,这样一看,六十四手根本就是一着坏棋,连缓手或者疑问手都算不上。” 他这样一分析,杨海盯着盘面,额头也开始渗起冷汗。 “……所以他是下错了吗?” 他读了很久的盘才问。 “不算错。”俞亮回答。 不算错,但也下得不太好。 “嗯……我觉得这盘棋……”白川捂着嘴,有点犯难。“黑棋的话,会怎么应呢?白棋……唔,下错了吗?” 安太善没有回话,他也捡起棋子在盘上摆了好一阵。 “不好说,下在这里我觉得也没有什么问题。但一步棋的好坏是要看计算纵深的,有些棋着可能当时是坏棋,在后续的行棋里变好了;当时是好棋的后来变坏也很正常,这就是围棋啊。” “黑棋如果接下来下镇的话白棋可能要很头疼了。” “会头疼,不过……我还是觉得白棋这样下问题不大。虽然说可能拆边好一点,但考虑到地势的变化,六十四手只能说是保守了一点。” 可对方是那个高永夏啊。白川心道。 高永夏有一种本事,是能让一切保守的下法都显得怯弱,似乎在这位棋手的面前,只有攻坚才是正道。 然而,在目前的局势中,攻坚仍然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一切都看六十五手。 白川、安太善;杨海、俞亮。四双眼睛在不同的地方紧紧盯着这盘棋,与时光一道等候黑 第六十五手的下落。 高永夏沉着脸。高烧让他的额头和两颊都发红,但他的眼里净是清明。 黑棋一方的读秒也开始了: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高永夏咧嘴一笑。 他伸手落子。 黑第六十五手,顶。 “砰!” 俞亮唰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杨海被他这架势吓得一激灵,连连喊:“怎么了怎么了?” 他瞪着眼睛看向俞亮。 俞亮并不理他,两眼直直地盯着直播演示屏。 “我的天呐。”安太善狠狠地一锤手心,“强手。” “……命令手。”白川的脸都皱起来了,“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常非常地强势。这里的六十五手就是这样的一手。实战里高永夏既没有下压也没有下镇……他这一手的目的是什么呢,是逼得你白棋必须在四路上下挖来应。”他“咔哒”扣上白子。 “白棋应完以后他怎么办呢?他准备得很好啊,他来开劫。一旦开劫,右下角这一块的白棋,就会被迎头痛击,白棋想在三路这样挡一下都不行。哇啊,这一手真的……比我们刚刚想的那些都要狠多了。” “我们刚刚想到的都是一种,在布局到中盘这么一个过渡的阶段让自己来获利的下法,那高永夏这一手就不一样了,他不是想获利啊,他是想直接把你拖进战斗啊。但怎么说呢,在这里开劫……接下来会发生激战是可以预见的,只是这样下的话,获利与否就成未知数了嘛。” 安太善抱起双臂。他望了棋盘许久,笑着摇头。 “但是,这就是高永夏会下的棋啊。”他说。 不问将来,也不惧战斗,这就是高永夏。 时隔一年,时光再一次在盘上直面了这个棋手的作战方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现在远不是说放弃的时候。说实话,他的心中有一些欣喜,倘若高永夏方才下压或者镇,这盘棋的布局没准还要再延续一段时间,但现在,黑棋的开劫已经让局势走向彻底改变了。 如果接下来要进行激斗,他不觉得自己会输掉。 握紧右手那把珍贵的折扇,他从棋盒里抓出一把白子,攥紧读盘。 盘上有三个处可以落子。 可以在中下部下断,但如果下断,黑长一手再飞压,他左下部的实地将会被硬生生掏走四十目。现在的棋盘只剩下原来的四分之三还不到了,四十目的差距很可能会变成无法弥补的鸿沟。 他盘算了一遍,估计自己最多不能损失超过三十目,否则这盘棋将会非常难啃,他又不是没经历过一个局部一个局部掏的棋局,那种又艰难又漫长的对弈,他根本不想再来一遍。 那下在左下部二路呢? 下是可以下,就是太平庸。要是黑棋在之后接续左上部的外势边缘滚打,这一手可能就变俗了。这种低级错误一般都是新手才犯的浑,时光不至于去犯。 他想到这里,微微朝对面抬眼,又快速落回去。 在一个想拼刺刀的对手面前下出平庸之手,本来就是错着。 至于第三处…… 时光咬了一下嘴唇。 他酝酿了一会,心里告诉自己:最好的就是最坏的。 所以他抬起手,在想要的那个地方下子。 白第六十六手,阻渡。 “哦吼,这是什么棋着?”杨海眼看着白棋落子,眼神又直了。 他看了一会演示屏,开始拿眼神去找对面的俞亮。 也不是他多依赖俞亮的读盘能力,而是今天的俞亮总给他一种感觉,一种看到试卷参考答案的感觉。 但参考答案只是默默地坐回位置,对着棋盘扶额。 “……怎么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 参考答案这样说。 “非要说的话,白棋的这一手是在把盘面绞得更乱。倒不算无理手,只是有些意义不明。” “我觉得也是吧……”杨海读了一会盘,抓了几下头,“你说,他们俩是不是纯粹对彼此看不顺眼,在找机会打架啊?” 俞亮从他对面慢慢抬起眼,两只黑黢黢的眼睛看了他一会。 “可能,是的。”他讲”杨海用鼻子哼了一声,大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这些年轻人怎么回事,都是下棋的人了,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暴躁,动不动就要干架。他心里发了会牢骚,突然想起坐在自己对面的就是中国棋坛第一干架王,一股邪劲就又上来了,揪着俞亮问: “来,你押谁赢?” “……啊?” 俞亮挑眉。 “咱棋院的传统,每逢大赛必押宝。来,押吧。”杨海朝他挤挤眼睛。 俞亮望了望他,倏然笑了。 “我拒绝。”他道。 “啊,为什么啊?” “我可不想输给你啊。”俞亮回答。 “咔哒、咔哒、咔哒……” 远离演播室和研修室的对局会场,正处于好些讨论中心的两人所有的却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由黑和白组成,无声、寂静、又怒涛起伏。 “咔哒——” 不断地落下棋子,高永夏把牙两侧咬得紧紧的。 看着吧,看着我如何击溃你,还有你那毫无意义的同情心,实在是天真得可笑。 他落子时的眼神狠如秃鹫,下着如刀刃斩落。不断袭上胸口的窒息感和眼前泛白的雪花点早就不能阻止他的杀意,在这一方棋盘之上,他必定要成为主宰。 棋子织成的网络不断在他的手指下延伸开来,这是他为对方铺就的战场,也是他进军决赛的垫脚石。 同情我意义何在呢?你连承受着如此病痛的我都无法打倒,又有什么资格面对教育我入门、指引我至今的师长,甚至妄想赢过他?你根本就不明白一个从小海岛上一路爬到这里的人怀着怎样的理想,所以,给我下去吧! “咔——” 连续交换了五十多手,高永夏握紧拳头。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指尖有点发麻。 一旦松开手,眩晕的感觉就开始朝他的天灵盖上冲。他清了一下嗓子,不料却引起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他捂住嘴,后知后觉地感到后脑勺有点麻,上身猛地晃了一下,差点往一边栽下去。时光在对面抬头冲他看了一眼,脸上焦灼的神情瞬间变得欲言又止。 “看我干嘛?”高永夏冷冰冰地质问他。 时光被他猛呛一口,眉头都皱紧了。但他确实没有再纠结,而是低头思考应手。接下来是一百二十二手。 光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计算力好像有点不够用。 不行。 不能懈怠,面前的这个人,现在几乎是在拖着自己的身体跟自己拼命,要是现在懈怠的话,一定会被钻空子废掉的。 时光徐徐吐出一口胸中的闷气。 紧握右手的折扇,他耐住性子计算起盘上那一坨看得人头皮发麻的棋阵。黑棋接下来可能要脱先。 如果脱先的话,他就在右下二路上滑,这是目前最严厉的应手,但它会不会过分,则要看之后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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