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半梦半醒,“非要……这个时间……来……” 我说了声“抱歉”,本想和他谈谈朝上的事情的。但看他如此疲倦,只觉得自己又来错了时间。 可其他人看得太紧了,我不敢让别人发现苑子巫女是我假扮的,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 见我不吱声,无惨歪着头,耳旁的碎发也随着重力飘到另一边去。 “真无语。”他眯起眼睛,无趣地躺下了,两只过瘦的白胳膊横交在被子上方。 我窥见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像朱乃夫人院子里的那株枯死的白梅树。 人都要死的。这不是哲学问题,这是所有生命的终点。 鬼舞辻无惨却活过了几百年的时光,而且变成了以人类为食的恶鬼。 为了活下去,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付出一切。 这是我从贺茂无惨那里得到的答案。 我抓了抓脑袋,指尖划过头皮竟然不小心扯下来几根卷发。 苦恼的后果就是我慢慢爬到对方床铺前,又一次推醒了他。 “无惨。”我小幅度地推攘着他的肩膀,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冒出,浑浊而粗重。 “你要是有一天能正常点……我就瞑目了……” 啊。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竟然拿自己的死来开玩笑了。 我俯下身子,整张脸与对方平行。像,真像。鬼舞辻无惨的容貌,贺茂无惨的容貌,他们不仅长得一模一样,就连性格也如此相像。 我说:“我其实做了一个梦。” 是梦,也是现实。 无惨扭曲着面孔,“就因为这个!” 哪怕是死党,半夜被人推醒后只为听别人的一个梦,也会气晕的吧。 “那很重要。”我清了清嗓子,模糊了真相,把它编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我梦见你变成了吃人的鬼,特别特别坏,看到女人要吃,看到小孩也要吃,然后我就砍下了你的脑袋。” 无惨眼里情绪复杂,像是三分害怕三分紧张还有四分莫名其妙。 “这就是为什么……你大半夜到我房间里擦刀的原因吗?” 他说的是上一次的事情。 我的嘴唇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那倒不是,我只是没素质。” 我本来还是一个颇具素质的男子高中生,但随着封建制度以及妖怪啊鬼啊对我造成了深深的伤害,细数我至今为止做出过的不可思议的行为:带着未成年的小女孩离家出走,偷无惨父亲的钱,杀妖怪,对雇主爱答不理,还有假扮巫女欺骗天皇。 我的人文素质显而易见地消失了。 在之前,哪怕去拜访别人,我都要提前送拜帖去。 无惨翻了个身,把自己的大半张脸埋在枕具里,身体侧着,突出肩胛骨从宽松的寝衣里露了出来。 我追问他,非要在今天得到一个答案。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好像在不久之前就制造过相似的情形。 哎,我应该一次性问个清楚的。 无惨不耐烦地捂着耳朵,我似乎对他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心理危害。他表情有些痛苦,但不是挣扎,只是身体上的疼痛。 如果变成吃人的恶鬼就能活下去,你会选择变成鬼吗? 我坐在一旁等候着回答,他应该是睡不着了,睫毛高频率地眨动着。 大抵是我的视线太过灼热了,无惨拉起被子,把自己藏在了被褥里,这样就不会被我的眼神盯着了。 我无聊地摆弄着衣裳上的红色绳结,会给我答案吗?不会给我答案。会给我答案。不会给我答案。会给答案……不会给答案。 不知不觉中,绳结被我拆散了,三股的红线散了一地。 被窝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很快就消散了。 “我想……变成妖怪。”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茫,听上去他自己都不太确定成为妖怪是不是一个好的、适合他的选择。 不做人,变成鬼,变成妖怪。 他的愿望倒是一如既往的统一。 我心中有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对于我来说,这很不可思议。 不像是我的做法。 但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 …… 后宫的事告一段落,有关推举新斋王一事又被推上日程。 对于新斋王,鹤的反应是很低落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然很不想承认。”鹤合紧双手,似乎是在祈祷,但心不静,很快便就睁开了眼睛。 “我只是希望苑子大人能够得到她应有的尊重。” 鹤如此推崇苑子巫女,我倒是有被惊讶道。望向门外,被精心培育的青蓝色紫阳花开满了路的两端,只要往这漫步上一会儿,就能在山丘上瞥见一座寺庙。 天元没有穿足袋,只穿了草鞋,拎着弓箭走在紫阳花路上。 鹤只看了一眼,“记得把箭给我捡回来!” 天元回过头,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然后……逃走了。 鹤一副被噎住的表情,“那可是我的箭。” 在这个间隙,我由眼前青蓝色的花朵想到了青色彼岸花。鹤作为神官应该见多识广,于是我便将此事问向他。 鹤拨着珠子,“青色彼岸花?是指蓝色的彼岸花吗?” “我曾经在一张药方上见过这味药材,但写就这副药方的医师说他这辈子只见过一次。”在继国家的时候,我也稍微学了医,平田医师写就的那副药,竟然意外地适配无惨的病症。止痛先不再列,他天生畏寒,骨质松散,还有凝血很慢的特点。他的神经系统似乎也有缺损,所以经常性地并发头痛与晕眩,药方中还提到要营养神经。 怎么看那都是一张对症的药方,但其中的青色彼岸花……是中和药物,还是减缓麻痹,亦或是针对别的症状? “是普通是彼岸花的变种吧,虽然我也没有见过,但变种生长的环境总是与原植物有所差别。洛南的樱花和洛北也有所不同呢,平常的彼岸花喜阴喜湿还喜碱,无法在阳光直射的地方生存,如果是变种的话,说 不定生存环境就有着巨大的不同呢。” “但我觉得,既然这么稀少,也没有入药的必要性,毕竟没有经过大量使用,说不定还会有害呢。” 我点了点头,但还是想试试。 但摆在我们眼前最严重的问题,仍是新斋王的候选。鹤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会请求其他官员一起上奏驳回这项提议的,但藤原摄关期间,谁有这个胆量违抗他们。 鹤应该是失败而归了,有一天他的脸色特别差劲,我估计就是因为这件事吧。人微言轻,就算是告诉其他人藤原氏主张了刺杀计划,又能怎么样呢。 那么用心也抵不过官僚制度啊。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鹤却表现得一阵恶寒。 我的手又不是什么脏东西,真让人伤心。 如今推出的斋王候选共有三位,都是藤原家的女儿,分别是君子内亲王、礼子内亲王以及喜佳子内亲王。本应通过卜卦来选定斋王的时候,他们私下里却定了人物。 推举斋王很轻松,但在上任之前,被选定的内亲王需要分别在京都以及平安京外的斋院进行为期三年的斋戒,以洗清身上的不洁。在入职之后,几乎要一辈子侍奉神明,非必要不得退位。 “苑子大人在出使斋王之前,封号为女王,与三位内亲王相比,血系要遥远,地位要低,那些人说不定很不爽吧。”鹤叹气道。 我依旧望着门外的世界,“把这些年幼的女孩送到那样与世隔离的地方,真的好吗?” 鹤无语道:“这可是荣耀。” 所以我才理解不了他们口中的荣耀啊,无惨怕死,也怕自己失去贵族的身份,这一件事情我记了很久很久。 在又一轮“占卜”之后,藤原氏推出的新斋王为喜佳子内亲王,今年年仅七岁。 也就是这个时候,天纱接到了一封密信。 苑子巫女在前日凌晨,于房中病逝了,享年二十五岁。 天纱她消失在房间里,只留给我一段摇摇欲坠的身影。 我以为,像她这样看起来冷若冰霜的巫女是不会哭的。
第47章 人各有命。 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可很少有人是完全理智的,没有一丝丝感性。 我对苑子巫女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庄严的姿态以及对我的嘱托上。我从她那里得到了这个可怕的伤疤,还有笼罩大地的雾气般的迷茫。我还一知半解,她就独自离开了。 空气中一时充满了伤感,鹤与天纱也不能将这件事透露出去,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因为他们俩都独自去处理悲痛的感情了,我继续呆在别院里,也很容易对他们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决定去找阿鱼,可阿鱼已经不在原来的寺庙里了。我询问了其中的和尚一番后才知道,因为女性的身份,她在寺庙中格格不入,圆清大师为她推荐了尼姑们的所在,但阿鱼似乎并没有要成为比丘尼的意思。 我也不清楚要去哪里找阿鱼,没有目的地走来走去最后竟然到了她曾经工作过的渔场。 阿鱼正蹲在断桥上,小小的背影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妹妹。 “阿鱼。”我轻声呼唤着,阿鱼的耳朵动了一下,旋即转过身,脸上涌现出一丝喜悦。 “小缘,你回来啦!”她拎起裤腿站了起来,径直向我走来。 “我倒是很久不见你了。” “我回家了。” 我和阿鱼漫步在人行街上,阿鱼竟少见地提到无惨。我以为他们俩是天生的八字不合,能听阿鱼主动提起他,我觉得无惨可能会“受宠若惊”吧。 阿鱼无意识地咬着指甲,看起来已经成了她忘不了的小习惯。 “其实我之前去问候了他一下。”阿鱼在问候二字上加重了音调,让我怀疑她所谓的问候到底是不是正常意义上的词汇。 她摆出一副鬼脸,“你知道的,他态度那么差,我连他家大门都没进去,还是人家的侍从跟我说了他的近况。”阿鱼眯着眼睛摇了摇头,意思是命不久矣。 这种事情我也知道,度过了十八岁的坎,那接下来的二十岁呢? 夜晚的无惨总是比较脆弱,在很多个幽暗的、孤独的夜晚,我在他的床榻旁,听见他浑浊的呼吸与抽痛的喊叫,以及泡沫般的梦想。 从来没有人那么多次的向我阐述他对未来的畅想,虽然那些话翻来覆去只有一个终极的目标,那就是——活下去。 我从未见过比无惨更在意生死的人,这种苦苦的坚持……你不能说他愚笨,反而感动到了我。 而且,鬼舞辻无惨像是一根扎在我脑袋里的针,不去想的话其实也没有感觉,可一旦去思考与对方有关的内容,我的脑袋就一下一下地刺痛着。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58 首页 上一页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