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知是谁借着酒劲嗤笑一声,“糟病秧子,即便是得了皇恩,又有什么能为。” 他们几人不知是哪个,沈昔却认识,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张本肃之子张显。 吏部乃六部之首,他父亲官居正二品,外祖父曾任平章政事、兼太子太保,此处没几个家中父兄官职是高过他家的。 但若放在平时,即使他为人桀骜不驯,也不会直说这样得罪人的话。 毕竟此处不止有贾环的哥哥贾宝玉,还有他侄子,以及亲戚家的薛蟠和王家的两个表哥。 只不过今晚多喝了些黄汤,此处又没有人桎着,脑子发昏嘴上无不可言之事,便顾不上这么多了。 宝玉虽生气,但他一向不善与人争执,也不好在这种地方说什么,只能闷头喝了一口酒,倒把自己呛了个狠。 可薛蟠是个烈性子,更何况他说得是贾环,只听了这一句便已像是点了火的炮仗,当即便扔了酒杯,“你这话是说谁呢?!” 贾蔷狠拽了薛蟠一把,硬是按着他坐下了,低声道,“你傻了?别在这发作。”薛蟠想起哥哥从前说过的话,额间青筋直跳,便想暂忍了这一时,不怕没有以后。 他们这样不发作偏又惹了张显,“我说谁了?又碍着你什么了?你这么替他出头,莫不是你们……” 话没说完,又狞笑起来,“也难怪,他长着一张那样的脸,你们这种人,不就是爱这一样么哈哈哈。” 身旁素日里与他交好的几人都附和起来,言语间谈起贾环的容貌,又连带上了宝玉,也都是些不堪听的话。 贾蓉阴着一张俊脸喝了两口冷酒,和薛蟠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谢修因有事晚了一步,才过来就见是这样的场面,思索后便让身后跟着伺候的人去主帐那边找谢俨,“就说这边闹起来了。” 那跟着谢修的小厮与李素是同期进阜临围场的旧识,于是将话都告诉了他,他此刻才能这么仔细地告诉贾环。 贾环一直听着没插话,只问,“那后来怎么又打起来了?” 原也不过是口角之争,这边宝玉几人到底是暂且忍了,本是闹不起来的。 后来不知怎么,席间忽有人提到了明日的狩猎,说为首夺魁者陛下定有厚赏。 这话就又缠到了白日里贾环被天子金口赐字的事,又是好一番酸言酸语。 李素说到生事的另一个人,“那武德将军陈保进前两年在张本肃手下做官,后来被他参本贬了官职,二人本就有了龃龉,他儿子陈丕自然看张显不顺眼。” 陈丕便也接着酒劲嘲讽张显,“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陛下青眼,有的人吧,费尽心思赢了马球也是徒劳无功。这命啊……还真不好说呢。” 他这话并没有点明是谁,但就像是他看张显不顺眼一样,张显看他也亦如是,一听他这么说便立刻黑了脸,“你再说一遍?” 席上大多人都在默不作声看戏,陈丕是一时嘴快,但也知道自己父亲如今只是个五品武官,于是努努嘴,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张显却不想这么放过他。 李素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似乎也是有些无法理解,“张显觉得陈丕是在为您出头,又说您和陈丕……那陈丕也生了气,他身上还有着与礼部侍郎之女的婚约,后来就打起来了。” 礼部侍郎的两个儿子也在席上,陈丕自然觉得脸上过不去,略有点气性的怕是都忍不了。 贾环听到这里也是觉得莫名其妙,十分不理解张显的脑回路,甚至语出惊人说了句不合此间的白话,“他是不是暗恋我?”怎么是个人他都觉得和自己有私情,深柜是吧。 李素愣了一下,而后耳朵都红了起来,“公、公子……这话不好说出来的。” 陈丕和张显加几个拱火惹事的狐朋狗友,酒劲上头只顾他们一时义愤,挥拳砸物胡乱打了一阵。 后来主帐那边知道了这事,水钧因醉酒先离席了,皇帝便让定城侯派了一队禁军拿住几人,又让人寻了水铮去处理。 “五殿下查问了晚宴上伺候的内侍,把主要生事的几人各杖责四十,用的是军棍,听说伤得不轻。”没有小半年恐怕是养不好的。 贾环问了那几个人的名字,这事虽主要不与自己相关,但牵涉其中,好歹要留个意。 昨夜设宴两处,各是不同的光景,那些人喝多了酒闹起事情来,难保没有圣上故意的纵容。 “陛下命他们离开这儿,今儿天还没亮四位大人便带着各家的人出了围场,回京去了。” 李素又搓了搓手,“昨夜蟠二爷和小蓉大爷偷摸着往停着马车的地方去,将那几家的车轮子都锯了两处。” 若是平时倒没什么,但那几个昨夜刚受过杖责的人,便是有半点颠簸也是要受大罪的。 何况说得刻薄些,他们是被陛下赶出围场的。即使发觉车有问题,怕也没脸再甩威风让人去套新的车,更遑论去查是谁干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就知道贾蓉还憋着坏心眼,贾环无所谓地摸了摸雪球的小耳朵,“由着他们去,又不是我干的。” 今日他们都上猎场去了,也不知道打了些什么回来,若不是装着病,新鲜着烤些肉来吃才好。 “罢了,听了这些话我也累了,等他们回来再叫我吧。”贾环把两只狗儿放出去顽,自己就势在榻上躺下睡了。 李素见他又睡下了,便把药碗端出去,小心合上了帐帘子。 ………………………………… “二爷把人家的车轮子都锯开了,行起路来嘀哩哐啷的,等回了京城还不知成不成样子了。” 薛玄拉弓射中一只猞猁,神色淡淡的,“死不了。” 身边跟着的芦枝又去捡了那只猎物,附和道,“陛下宽厚,到底还是派了个太医跟着,自然是死不了的。” “张本肃怎么也是官居二品,怎么会真叫他没了儿子。”薛玄手上执着马缰,慢慢往密林里去,“环儿今日做什么了?” “只在南营溜达了几步,想必现在都还没出帐子呢。”芦枝眼睛尖,见不远处水钧从林子东边过来,于是停了话头。 水钧也看到了薛玄,便过来瞧他猎了些什么,“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进猎场呢。” “既来了此处,总要进猎场的。” 薛玄让芦枝把猎中的东西拎回去,水钧也让跟着的人拿着墨狐去了,只余下他们二人。 “听说荣府的那位小公子病了,不知怎么样?”水钧昨夜歇得早,今日晨起才知晓后来晚宴上发生的事情。又在主帐里听德禄说贾环病了,夜里受惊发热,需要静养两日。 想到昨天初见他时的样子,那样干干净净的,又乖巧和顺,觉得和薛玄是天差地别的人,所以印象很好。 薛玄不知在想些什么,双睫微垂,轻声道,“他生来体质弱些,今年好容易才养起来的。昨日受惊也罢了,又平白听了好些不干不净的话,如今不知怎么伤心呢。” “好歹已退了热,没什么大碍,劳三殿下挂怀。” 水钧越听眉头皱得越深,“都是些喝醉了的混账话,何必上心,宴川该找人狠狠掌他们的嘴才是,杖责算什么。” 他原本也不是专想来和薛玄说话的,如今叙了两句,便又驾马离去了。 芦枝找回来的时候,正好见到水钧离去的背影,“侯爷,三殿下跟您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罢了,把我打的那野兔野狸子收拾出来,少弄一些肉,烤了送给他吃。”薛玄将马鞭挽在手上,“东西都收拾好了?” 东西送给谁吃自然是不用问的,芦枝回话道,“都齐全了,佛山那边也派人打点过,明日用的车我也去看过了。” “明日一早便启程,约莫两三月也回来了。” 圣上有意在佛山立一处新的与外邦贸易往来之市。 佛山本就是经济着重之处,但若要打通岭南与江南和中原的来往交际,再接壤东宁,还需要让可信之人亲自去斟酌一番。 这一人选,自然就落到了薛玄头上,薛家在佛山深有根基,更方便办事。 “妈和宝儿这两日住到荣府去了,等蟠儿从围场回去,若想回家住再让他去接。” 芦枝应了一声,“二爷近日很有进益,也懂事了,侯爷以后也省心些。” “呵。”薛玄摇着头笑笑,“但愿吧,指望他懂事也不知我要等到几十岁了。” …………………………………… 赏赐传到荣国府这日,正巧是探春的生日。 如今史湘云在这里,薛姨妈与宝钗都在府里住着。虽宝玉和贾环不在,但王熙凤依旧让做了两桌筵席给她们姐妹们凑热闹,宫里娘娘也赐了几件顽器出来。 姊妹们送过寿礼之后正聚在荣庆堂顽笑,外间忽有人来传话,“陛下有赏赐来了,还请老太太快往前院去。” 只因此时府中老爷们都不在,这样的事唯有贾母出面才不失礼。 于是虽众人皆唬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安定下来。鸳鸯扶老太太去内间换了正服,又让人传话去与邢夫人王夫人,随着一同去二门外接赏。 来送赏的是戴权的干儿子,大明宫的内侍官卫轲,此刻他也是面带笑意,左右两侧站着的人各捧着两份錾金梨花木盒子。 “老太君有喜,二位公子天资聪颖,卓荦不凡。又被调教得知情达理,人品出众,这正是府上家风清正的好处。” 卫轲让人将送来的东西好生递过去,“此次春狩,陛下赞赏不已呢,还亲自给环公子赐了“夙仪”二字。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贾母王夫人等心中皆是又惊又喜,但又不好太过表露在脸上,免得让人轻看了去。几人都是大家族的夫人,于是皆不卑不亢地跪地谢恩。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家中下人奴仆们都与老太太、王夫人告喜。 贾母十分高兴,立即吩咐赏钱下去。 “环儿那份你送到他房里去罢,叫他娘也高兴高兴。”贾母打开盒子看了看,是极好的笔墨纸砚,便吩咐鸳鸯亲自去送东西。 等到众人喜气洋洋地回了内宅,将此事告知李纨迎春等姊妹,又是一番欢天喜地。 黛玉连着几日心中记挂宝玉,今得知他得了圣上赏赐,恰似如一股热流滚过肺腑,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紫娟知道她的心事,忙俯身宽慰了几句。未免她一时失态叫人拿住调笑,言说该回房喝药了,便扶着黛玉起身离去,也好让她缓一缓。 “咱们家有了这样的事,又正逢三丫头生辰,该好好乐一场才是。”王熙凤笑着让人去请说书女先,又让搭戏台子。 贾母说不好过分张扬,好在也并未锣鼓喧天的闹起来,在自家中关起门来欢乐也不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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