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原自障慢吞吞地出声:“我以为你至少会等到了师尊面前才跟我翻脸。” “你高估了我的善良。”崔绝道,“我怎么可能会给你再见到师尊的机会。” 两人同时拔剑。 同样的剑、同样的招式,却是不同的心境。 剑气卷起大风,吊桥在高空剧烈摇晃,崔绝躲过原自障的剑锋,翩然落在桥边的铁链上,一抬眼,熟悉的剑尖已直刺眼前。 原自障剑招极快,疾风骤雨一般攻击而来,崔绝仓皇接招,脚下接连后退,铁链被溅射的剑气寸寸斩断,吊桥骤然失去平衡,桥面上本就不牢固的木板在剧烈摇晃中接二连三掉落下去。 崔绝猛地腾跃而起,凌空后翻,落向另一侧铁链,却忽然察觉到背后有纸张随风摇摆的细微声音,下一秒,落脚点上一张符纸被引爆,浓郁的怨气喷涌而出,如一头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吞没空中的崔绝。 原自障掌心一把握紧,怨气随之压缩,化作黑色浑水滴落,却没有崔绝的魂息,他眼眸一紧,蓦地回身。 在他身后一张残存的桥面木板上,无端洒落几点朱砂,似有一支无形的笔沾点朱砂连成一个符纹,崔绝颀长身姿从朱砂阵中飞出,右手执剑,左手捏诀,鬼炁灌注,剑身霎时电闪雷鸣,仿佛曳引霹雳,决然刺进原自障的胸口。 鲜血和怨气一起飞溅出来,崔绝下意识扭了下头,被血珠淋了半边脖颈和脸颊,原自障的血明明冰冷刺骨,他却感觉到一种骨髓都被消蚀的灼烫。 “痛不痛?”耳边响起沙哑的笑声。 死是很痛的,他过了一千年,终于又想起了那种蚀骨的痛感。 九界情执刺入原自障胸口,那人低低地笑,抬手慢慢抹去崔绝脸上的血珠,轻声道:“师兄,你杀我……可真果决啊……” 崔绝垂下眼眸:“如果是你杀我,下手难道会迟疑?” “不会。”原自障笑着说,“我想杀光你们所有人。” “我却只觉得你可怜。”崔绝没有抬头,低垂的眸子中满是悲悯。 原自障骤然被激怒,咬牙:“凭你也有资格可怜我?!” “一千年了。”崔绝不理会他的挑衅,伤感地说,“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只有你还留在原地,郁昙,你用邪术得了永生,但其实你早已入了地狱——你困在了自己的魔罗心狱中。” “够了!”原自障断喝,“停下你的说教!” 崔绝痛得眼神涣散,眉心蹙了蹙,停顿一会儿又道:“就知道你不爱听。”他竭力凝神,抬眼看向原自障幽深空洞的眼眸,“其实我也不想说教,此时此刻也已经没有说教的意义了。” “嗯?”原自障看到他涣散的眼眸深处慢慢浮现出小簇炽烈的火。 “说教是为了帮助成长,而你早已经长大了,”崔绝低哑的声音有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师兄今天想帮你的,是解脱。” 原自障笑了起来:“我炼化你的遗骨,施下了同命相连的诅咒,你杀我,自己也会被反噬。” “你又怎知我不能破开你这条命。”崔绝双手握剑,猛地狠狠刺入,庞大的鬼炁在胸腔爆开。 原自障清晰地听到剑锋破开自己血肉骨骼的声音,不由得痛吼一声,踉跄着跌下吊桥,跌落的瞬间,他伸出一只沾满血污的枯瘦的手,一把攥住剑格,强拽着崔绝一起掉落下去。 “哈哈哈……”原自障猖狂大笑,“你怎么破?怎么破?” 百丈高空,急速下坠,两人在呼啸的逆风中缠斗,千钧一发之际,崔绝猛地抽出剑,踢开原自障,借力往反方向飞去。 身体重重撞在山壁上,尚来不及动弹,一股灭顶的剧痛蓦然席卷全身,崔绝痛苦地抽搐打滚,混乱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原自障死了吗? 他尚来不及仔细琢磨,就在这刻骨铭心的剧痛中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崔绝在浑身的疼痛中缓缓醒来,发现自己在昏迷之前用九界情执深深扎入山壁,将自己控制在嶙峋的山石间,防止昏迷时掉入脚下的弱水之渊。 昆仑玉脉的温养之力沿着剑身缓缓传到自己体内,一点一点修复破碎的魂体,只是这点微薄的力量对于他的魂体无疑是杯水车薪。 崔绝苦笑一声,抓着剑强撑着爬起来,看都没看脚下怒浪翻天的深渊,贴着山壁小心翼翼地往上攀去。 他在繁茂的参天大树和藤蔓之间穿梭,偶尔摘一片绿叶送入口中,感觉到精纯的力量流入体内,浑身的疼痛悄然消减。 他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一阵寂寞,昆仑墟太广了,无论走多长时间,身边始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层峦耸翠,前方、后方、这里、那里……都没有什么区别,明明到处都是玉脉丰沛灵力滋养出的蓬勃生命力,却一片死寂。 天门大开,殊死激战,昆仑墟仍旧寂静空灵,郁郁葱葱的山林中理应生活着与天同寿的神族,却没有一人试图探头出来看一眼究竟发生了什么。 崔绝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片废墟。 崩塌的山石在尘埃下静默,深壑处长出苔藓,树木倒伏,虬劲的老根扭曲扎进别处的土壤,暴晒在光斑下的部分泛着陈旧的灰败。 是上一次来的时候,跟帝昭激战留下的战场遗迹。 玉脉隧道被他们上次打塌了,崔绝在附近找了好几圈,确定已经无从进入,枕流君的遗体就埋在这底下,他却再也见不到了。 崔绝在废墟前跪下,看着杂乱的山石,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尊”,眼泪忽地滚了下来。 他不知道该跟师尊说什么,说这一千年的所作所为吗?恩怨、爱恨、挣扎、惶恐……如地壳下激烈翻滚却找不到出口的炽热岩浆,末了,通通化作一股莫大的委屈,充斥着胸腔,他抽泣了一声,喃喃道:“师尊,你太偏心了。” 你为师弟去死,却把不得解脱的痛苦挣扎留给自己。 可是师弟也不快乐。 师尊,这你预料到了吗? 如果当初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你还会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去成就师弟的千年孤寂吗? 崔绝跪伏下去,额头碰到冰冷粗粝的山石,久久没有起身。 直到耳边响起一声极微弱的风声。 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眼,看到原自障的羸弱魂体带着一身血痕,踉跄着爬上杂乱的山石。 察觉到他的视线,原自障抬头,隔着一块嶙峋的怪石,与他对视,初死的亡魂神智混沌,眼神中有种懵懂的机警,像一只不懂人事却狰狞的兽。 他死了,崔绝有些复杂地想,纠缠了一千年,他终于死了,但是他的亡魂竟能找到这里来,这是怎样的执念? 原自障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神渐渐变得阴鸷,咧开薄唇,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师兄。” 崔绝知道,他已经找回神智了。 “师兄太小气,不肯带我来见师尊。”原自障笑着说,“但难得开一次天门,你不见师尊一面,怎会轻易离开,所以只要跟着你,就自然能找到师尊。” 崔绝眉宇间的愁郁尚未散去,蹙眉看着他:“师尊就在这里,你见吧。” “在哪?” “在你脚下。” “?”原自障困惑地看了看脚下的废墟。 崔绝笑起来,残忍地柔声道:“阎罗把那块玉石给你了吧,那你怎会猜不出师尊在哪里?” 原自障死过一回,反应迟钝半拍,怔了怔才回过神来,张开手,掌心正是阴天子给他的那块玉石。 他握着玉石按在唇边,仔细感受上面残存的枕流君气息,眼神重新往脚下看去——师尊是真的在这下面。 “上一次来昆仑墟,除了我和阎罗,还有初代妖王帝昭。”崔绝道,“你没少掺和妖界的事情,想来也猜得出他和师尊是什么关系。” 原自障眼珠动了一下,慢慢抬眼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昆仑玉脉孕育出的生命,灵力深厚、寿与天齐,却无情无爱,所以总是招惹别人而不自知。”崔绝脸上浮起恶毒的嘲讽,“妖界有帝昭,人界有你,而在此前的漫长时间里,是不是还有别人,你难道猜不到吗?” “你敢侮辱师尊?!!”原自障暴怒,凌厉一掌拍向他。 崔绝站在原地没动,硬生生吃了他一掌。 原自障诧异:“为什么不躲?” 崔绝差点被他一掌击碎魂体,半晌才凝神稳住神魂:“我侮辱师尊,合该受这一掌。” “你!” “但我还是要说,”崔绝轻声道,“师尊从不属于人间,也不懂情爱,无论那漫长的时间里有过多少人,都是你们渎神。” 原自障咬紧牙关:“那又怎样?” “师尊只是人间过客,他不贪恋人间情爱,也不受情爱裹挟,从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地发大疯,没有人能够将他拉下神坛,帝昭不行,你也不行。” “住口!”原自障断喝,掌心忽然化现出长剑,刺向他的胸口。 崔绝却没再纵容他,手掌一翻,九界情执杀气腾腾,果断劈砍过去。 双剑相击,两人互不相让,崔绝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慢慢笑起来,梨涡盛满毒液:“你为他发了一千年的疯,可惜他根本不懂,如果被师尊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他也只会觉得困惑。” “住口!住口!住口!!!”原自障嘶吼着疯狂攻击。 “你找了他一千年,可是你知道吗,他就躺在这玉脉之中,沉沉睡着,他根本不在意你。” 崔绝在他疯癫的嘶吼声中恶毒地大笑起来,狠狠一剑格挡开他的攻击,反手一剑扎入脚下废墟,鬼炁猛地灌注,一声轰然巨响,杂乱的山石飞崩出去,露出山脉之中莹莹的玉石。 熟悉的属于枕流君的气息飘散出来。 原自障怔住,站在犹如急雨般急速迸溅的石块之中,往下看去,一块碎石重重击在他的额前,他张开手,接住那块碎石,定睛看去,是半只玉质的手。 莹润的玉石精雕细琢,皮肤纹路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你不是想念师尊吗?”崔绝笑道,“师尊在你手里啊,执子之手的感觉怎么样?” 原自障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出自昆仑玉脉的人,最终会回归玉脉,”崔绝道,“这不是玉石雕成的师尊,而是师尊化成的玉石——这出身来历,师尊从未跟你说过吧,师弟,你的眷念对师尊来说是负担,只会让他疏远你。” “不……” 原自障跳下废墟,抬剑胡乱砍去,往杂乱的碎石下方挖掘,忽然他顿住,嗓子深处发出一声难以控制的痛苦呜咽—— 一颗破碎的头嵌在碎石堆中。 枕流君死相安详。 原自障弯下腰,沾满血痕的枯瘦手指,颤抖着去碰触他,指尖碰到冰冷玉石的前一秒,寒锋如水的长剑挡在他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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