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料。”尘不到说,“山里人多嘴多,给冬天屯点粮。” 闻时扭头盯视他。 “好了别乱动,确实是给你泡的药。”尘不到收了逗弄。 闻时挂在他手上,听见他话里的逗弄淡下去,低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生死里走一趟,你说毫无影响就毫无影响?” 话音落下,闻时已经浸到了药浴桶里。 热水包裹着他整个身体,先是皮肤变得暖热起来,接着便是每一处骨缝关节……尤其是隐隐难受了很久的手指。 真正的药汁并没有那样辛辣的味道,相反,其实是好闻的,很容易让人定下神来。 闻时听见尘不到说:“泡半个时辰。” 等他抓住桶壁,从药汁里抬起头,就见屋门吱呀一声阖上。尘不到的脚步很轻地远了。 说是让他安安静静泡半个时辰,中途居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来。但闻时也没顾得上这些,因为没一会儿他就在药的作用下昏昏欲睡。 等他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骨缝都被泡得熨帖舒服,从迷糊的状态里睁开眼。就看见尘不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坐在桌案边。 长发垂落下来,被烛火勾出微亮的轮廓线。他支着头,一直沉静地陪着。 “醒了?”尘不到站起身,袍摆扫过桌沿,“你倒是会掐时间,不多不少,刚巧半个时辰。” 他挽了袖子,把闻时从浴桶里抱出来。 被药汁浸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在桶里刚好抵消那股刺劲。出来却很快有些凉了。 尘不到要给他把这身湿衣换下来,闻时却有一点点别扭。 “我自己换。”他湿哒哒跟水鬼一样坐在榻上,去抓尘不到手里拿着的干净毛巾。 尘不到拗不过他,也知道他脸皮薄。有些哭笑不得地把毛巾盖在水鬼脑袋上,又从斗橱里找出一件闻时以前的白袍,搁在一边:“行吧,那你自己来。” 尘不到背门出去的时候,闻时被盖在那张大毛巾下,听见他带笑地说了一句:“小时候也不是没帮你换过衣服。” 而后屋里便重归于寂静。 闻时在毛巾盖住的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想着刚刚尘不到的话,忽然意识到自己跑偏了方向…… 再这么下去,可能又要被他拗回纯粹的师徒了。 …… 算账就算账吧。 闻时想。 他抓下毛巾,把自己一一擦弄干净。拿起搁在一旁的袍子披裹在身上。手臂伸进素白宽袖的那一刻,他周身的骨骼都在拉长舒展。 当他的手从袖口里露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是成年的模样。 屋里还有未散的热气,很暖和。 闻时从榻边勾来一团干净棉线,习惯性地一圈一圈交错缠绕在瘦白修长的手指上。 屋门忽然“笃笃”响了几声,在安静的夜幕里并不突兀 “换好了?”尘不到高高的影子投映在门边。 “嗯。”闻时应了一声,低头咬了傀线,将最后一个结收束干净。 “我让老毛弄了点药油——”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尘不到手指上勾着一根细麻绳,麻绳两端挂着两个小竹筒似的器物,正要进门,却在抬眸看到闻时的时候停住了。 山风擦过他的身侧,偷偷溜了一缕进来。 屋里桌上的灯烛轻轻抖了抖。 尘不到的眸子里映着抖晃的烛光。他静了一瞬后眨了一下,那抹烛光就化开了。 他走过来在榻边停住,低头看着闻时。眸光从闻时眼尾扫看下来又落回去:“不是灵神不足,长不大了么。”
第114章 天灯 闻时收结的动作一顿。 过了片刻, 他松开齿间雪白的傀线,抬起头,撞上了尘不到低垂的眸光。 他背抵着墙, 在那片眸光里静了一会儿, 又轻眨了眼移开视线:“装的, 你明明看得出来。” “为什么要装?” 你明明也知道。 闻时动了一下嘴唇,却没出声。 “怕我生气,怕被算账?”尘不到的嗓音低低沉沉。 这间屋子其实很大,他们的说话声却只在这一隅, 方寸之间,除了彼此, 谁也听不清。 就像只照一圈的灯烛。 闻时手搭在曲着的膝盖上, 傀线长长短短地垂挂下来。他无意识地拨了一下,应声道:“嗯。” “那为什么又不装了。” 闻时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久, 他才出声道:“因为再来一次我还是这样。” 命都是你给的,走一趟无相门又算什么? “再来多少次都是这样。” 他声音很沉。因为偏开了脸,脖颈的线条被拉得清晰又紧绷,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执拗,好像谁都扭转不了。 但当他说完这句转过脸来, 抬头看向尘不到。漆黑的眼珠里带着药浴未散的热气, 微亮而潮湿…… 那种骨子里的锋利棱角忽然就转化成了一层薄薄的壳。他裹着那层一戳就破的壳,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尘不到。 他的语气还是固执,嗓音还是又沉又低,只是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蜷了一下垂着的手指,傀线在灯下的长影晃了晃,说:“随你怎么算账。” 晃动的线影落在尘不到眼里, 像被风惊扰的灯火。 他忽然垂下眸光,伸手去勾了闻时手指间垂下的傀线,将它们收直,不再胡乱晃动。 闻时跟着看向自己的手指,任由面前这个人理了傀线。 下一秒,那只手缠着根本理不清的长线扣进他的指缝里。他眨了一下眼,下巴就被人轻捏着抬起来。 温热的呼吸轻打在他微张的唇缝里,尘不到的吻就那样落了下来。 …… 其实哪有什么算账? 哪舍得算账。 只是心疼太过,想让这人从此长了教训,再别做任何莽撞事,再别落下一点伤口和痛处。 偏偏打不得、斥不了…… 无从下手,无可奈何。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 *** 这个吻绵长而纠葛,起初是有些重的,后来慢慢变得温柔亲昵起来。 某一刻,尘不到忽然听见了闻时的声音,似乎是问了一句:“你喜欢我么。” 他微微让开毫厘,低声道:“这是什么傻问题。” 闻时背抵墙壁半阖着眼,偏开头缓了一会儿呼吸,才转过脸来,眸光里是眼睫交错浓长的阴影:“什么?” “刚刚问的那句。”尘不到说。 “我没有。” “你说……”尘不到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那时候闻时抓着他的手臂,正回应着他。怎么说得了话。 他垂眸看见了两人手上相缠的傀线,终于明白了那句问话的来处。那是闻时心里某一瞬闪过的念头,因为傀线的关系,让他听了过去。 闻时也看向了傀线,跟着反应过来。 他脖颈到耳后是一片血色,不知是因为接吻,还是因为被尘不到听见了那句话。 他垂眸看着傀线,就要把缠着线的手收回去。 刚要动,就被尘不到扣紧了。 “为什么会这么问?” 为什么呢? 闻时想。 因为自始至终这个人都对他太好了。好到他有时候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惯着他,还是喜欢他。 因为想不明白对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又是为什么会喜欢他。 因为还缺一点足够区分的东西。 他想要一些足够区分的东西。 闻时始终没有开口。 他从来如此,说出来的和心里想的总是不一样,他总是闷着,总是说不出想要什么。 这种脾气,换成任何人可能都忍受不了太久吧。 但是尘不到听见了。 他从不开口,但尘不到总能听见。 哪怕没有那些牵连的傀线,仅仅是看着他的眼睛。 闻时的眉眼其实生得并不柔和,是那种带着锋利感的好看,不笑的时候常像是冷眼旁观,笑起来却是另一番样子。 至于现在,那双眼睛里蒙着潮湿的水雾,还有未退的情潮。除了尘不到,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 尘不到勾着傀线,看着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听见闻时无声地说想要什么。 那一刻,他身上有着最为矛盾的气质。 最克制又最直白,冷淡又有着欲望,是隆冬里盛满茶炉搁在火舌尖的山雪。 “满世界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哪能不喜欢。” 尘不到眸光扫过他颈侧,那里曾经短暂地出现过天谴的印记,此时印记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抹微微泛红的淡痕。 他拇指拨过闻时的下颔,偏头吻着那里。 闻时眼睫轻动,喉结滑了一下。 …… 因为药浴泡开了筋骨的关系,闻时极容易出汗。 榻上本来就有湿痕,沾着药汁的苦香,后来混杂的就多了,潮意漫开了一片。 明明那么倔的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却是柔软的。 是极冷和极热的交融。 某一刻他不知怎么胡乱想起后世人常说,顶级傀师的手指修长分明,每一根骨节都生得笔直好看,缠上傀线更显得筋骨匀齐,一动一静都是赏心悦目。 明明很寻常的东西,这时却成了浑话。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尘不到的手指了。 这个念头闪晃过去的时候,他颈上红了一大片,背手要去抓那人的手腕。却只勾到了散落满榻的傀线。 下一秒,他额头更深地抵进枕间,膝盖在榻上磨了一下。 …… 灯烛昏黄的光亮在这一隅晕染开,照得他膝上、身前到处是一层薄薄的血色。 他跪坐着,傀线一半还在他手指上,一半已经不知道缠在了哪。他听见那人低声说:“叫人。” 他抵着对方的肩,紧抿着唇根本说不出来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睁开眼睛,眸光散乱地哑声说:“尘不到。” 他叫了很多次对方的名字,起初是叫“尘不到”,总是不得好过,便改叫了“谢问”。 再后来就乱了,不论怎么逗都不再开口。 ……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闻时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闭眼的时候,伸手摸索了一下,攥住了对方的手指。就像在借着这一夜的所有,确认着这个人真的存在,再也不会弄丢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快要睡过去,意识不再清醒的时候。尘不到扣着他的手,借着傀线跟他说了一句话。 是他之前心里疑问过的话—— 山上山下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是我? 其实尘不到也说不清。 他确实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太多事。好像不论是谁问一句什么,他都能答出个所以然来。 他知道很多东西的来龙去脉,懂很多常人不明白的道理,曾经就连生死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场离别,和他经历的无数场离别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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