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玻璃上凝着厚厚一层霜,他们已经离极地不远,苍穹的混乱反应显然远超预计,就连附近的高空都开始随之扭曲。 “或许——”安隅朝云层某处指了一下,“那里有个出口。抱歉,我无法报出它的坐标数字,但你可以慢速靠拢,我会提醒你怎样调整。” “明白。”比利立刻调转方向,“希望还来得及。” * 极地。 天空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冰川与洋流搅入高空,巨大的漩涡在天地之间盘旋,那股漩涡越来越壮大,爆发难挡地向外膨胀。城市的钢筋泥土、高楼与人群都被搅入其中。没人知道这次又是哪座倒霉的饵城,更来不及思考它到底是怎么被吸纳到漩涡中的。 极光在漩涡上折射,诡异的光线之外,黑压压的畸潮无边无际——不仅是空中的畸种,那些本应奔跑在陆地上的生物也突兀地出现在高空,被搅入混乱漩涡,又探出头,在漩涡的边缘狂野地嘶叫。 冰冷的空气在翅膀上割出一道又一道缺口,一滴半凝固的血从搏的眼皮上坠落,他收起痛得颤抖的双翼,缓缓抬起眼皮,仰望那高天漩涡。 混乱反应的轰隆声,畸潮的嘶吼,和反应深处的哀呼,编织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声响,要把他的耳膜都撕碎了。 伴随又一阵剧烈的碰撞声,漩涡再次扩张,在遥远的地方,人类又失去了一片饵城。 而呼应般地,混乱漩涡中爆发出一阵冰裂声,新“燃料”的加入让它更肆无忌惮地吞没着一切。 扑朔的闪蝶在旋涡的边缘一只又一只堙灭,安和宁脸白如纸,汗水涔涔而下,一只乌黑的畸鸟冲下来恶狠狠地一口咬在安的肩头,顷刻间便扯走了一大块皮肉,血流如注,那些白色闪蝶却只无力地在主人的伤口周围绕了两圈,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了。 安根本顾不及自己受伤,他跪在地上,闭眼将双手拢在胸前,散发着一波又一波大白闪蝶。蝴蝶努力地飞向高空,一直飞到那对金色羽翼附近去。 天空擦下道道流火,像陨石坠落,那些是羲德散落的翎羽。 “安……”搏嘶哑着朝安喃喃道:“你快耗尽了……” 安没有回应,扇子一样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他完全隔绝了对外界的感知,只不顾一切地为羲德提供防护。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再撑一秒,然后再一秒…… 直至死亡。 又一阵凛冽寒风呼啸,混乱漩涡再次迅猛地搅动壮大,冰霜让搏才刚重新展开的羽翼瞬间霜冻,狂风呼啸而来时,搏几乎已经预感到羽翼折断的痛楚。 然而意料中的痛楚却并没有来临,一阵炽热的风从头顶呼啸而下,羲德在高空中舒展羽翼,将那股凛冽如刀割的寒风冲抵殆尽。 搏单膝跪地,仰望那道傲岸的身姿,喃喃道:“长官……” 羲德自高空中向下瞟他一眼,铄火流金的羽翼再次扭转,将地面的搏和安宁笼罩在火光之下,终于没让他们被呼啸的极地之风卷到旋涡里。 但空中淙淙的流火却越来越稀薄,搏撑着愈发沉重的眼皮,低语道:“您也快要燃尽了吧……” 耳机频道里一片空茫,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知道他们始终没有收到主城的回应,这样的寒冷似乎永无尽头,混乱漩涡越来越庞大,空中的畸潮也在疯狂蔓延,他们原本守护的饵城早被卷入漩涡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在抵抗什么。 但他知道,如果不抵抗,就连他自己,也将被那可怕的力量吞没。 温度明明不是物质,没有实体,但它却好像也加入了与这些物质的融合。 在这一刻,搏才终于明白了长官为何如此厌恶寒冷。因为严寒确实可以噬骨,将人的意志和精神践踏在脚下,冷酷而粗暴地将人碾碎。 他心头忽然颤了一下,更努力地往高空望去—— 可就是在这片羲德最厌恶的极地,那位大人却没有一句退缩。流火的凤凰金翼在高空扇动盘旋,从混乱漩涡出现之初到现在,仿佛不知疲倦。那道身影在高空之上搏杀翱翔,纵然伤痕累累,但未曾降落过分毫。 不仅是恐怖的混乱旋涡,还有成千上万凶狠的畸种,都被那人独自挡在羽翼之后。 混乱漩涡再一次壮大时,畸潮嘶鸣也更剧烈,仿佛在天地间狂妄地叫嚣。 温度持续降低,那些畸种被冰层包裹,朝羲德喷射的毒液与口水在空中凝成冰棱。 搏努力撑起身子,嘶哑地喊道:“长官,我来——” “不必。” 话音落,羲德用力向后收缩双翼,肩胛收紧到极致,而后使出全力将羽翼向前振出,热浪席卷,空中瞬间擦出累累火光,将那些冰棱都融了。 那耀眼的火光几乎模糊了搏的视线,眼眶中蓄着的泪都变得烧灼滚烫。 他清晰地看到那对金翼上绽开越来越多的沟壑,空中划落的道道流火,分明是那个人的血肉。 “你哭什么。”羲德从他头顶呼啸而过,“痛得厉害就闭眼睡一会儿,高空交给我。” 羲德越战越勇,但他的面色却逐渐在冰霜之中变得苍白,翎羽已经覆盖到脖颈,额上出现了一团团火焰般的纹饰,他正迅速走向彻底的凤凰化。 “长官……”搏呢喃道:“收手吧。” 高空之上,羲德的身影终于停顿了一瞬。 “我们等不到主城的增援了,或许请求增援的消息从未抵达。但即便增援来了,也处理不了这坨东西。”羲德的声音冷静如常,他立在高空睨着远处的庞然大物,“这团万花筒似的玩意,我看明白了,虽然不知道它的来源是什么,但我们确实不能再和它消耗下去。它能利用寒冷不断扩张,那我就用火去冲抵。它或许有生命,我要占领它的意志。” 搏虚弱地问道:“您要怎么做?” “听着。”羲德语气和缓下来一些,“我得到这玩意里面去看看,或许,不,是一定,我一定可以停止它的扩张。” 风声太凶猛,搏花了好几秒消化这句话,“那我和安宁也一起——” “用不着你们这些小朋友。” 羲德语气带笑,恍惚间,让搏错觉这只是个简单寻常的任务,那个人还能像平时逗小孩那样逗着他说话。 “对你我倒没什么放心不下,伤重点回去养一养就好了。但我们的小蝴蝶还没遭遇过这阵仗,回去路上不安全,你保护好他们两个,能做到吗?” “能,我一定会保护好他们……”搏话到一半才忽然意识到不对,他用力抬起头看向高空,“您要独自——”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跟过来。” “可这是极地,您最不——” 羲德笑声清冷,“搏,你好像一直对我有一些误会。” “什么?” 羲德悬停在高空,那对金翼舒展在两侧,纵然伤痕累累,却依旧傲气昂然。 “我只是厌恶寒冷,并不是畏惧它。冰霜,冰霜有什么好畏惧的。” 他说着,自高空中向下一瞥。 就和从前带他们去海边放烟花看日出时一样,露出宽慰小孩的那种笑。 而后,高空之中传来一声凤凰清啸,搏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炽热的流火就几乎要把他的羽毛都烧焦了,他被巨风扇动着吹走很远,安和宁几乎要被那股风浪粉碎,待到热风消散,他们已经远离了混乱旋涡,搏猛然回头看去,却见那道流火的身影正独自朝着巨大的反应漩涡振翅而去。 庞大的凤凰金翼在漩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就像那只不过是一只燃烧的小鸟。 越靠近反应漩涡,冰霜越凛冽。道道流火才刚在空中攒起,便无声息地消散。金光逐渐暗淡,漩涡周围黑压压的畸潮朝羲德包涌过去,冰冷的黑暗一寸寸吞噬掉凤凰金光,转瞬便要将那个身影撕碎了。 飞机终于突破扭曲空间时,安隅只听到了一声悲哀响绝的鹤唳。 搏骤然振翅冲向高空,顶着风刃一路向前,直冲进旋涡前的畸潮。他抵挡在羲德侧翼,畸种疯狂地啄着他的翎羽,他的羽翼被撕裂,子弹用尽,裸露着血肉与那些东西相搏,大片蓝色与白色的闪蝶在周围环绕,直到那道金光终于冲入了混乱旋涡。 一路相送,终于将那人送往注定没有回路之地。 安隅来不及呼喊羲德的名字,那道金光没入混乱反应的瞬间,天地之间很宁静,凌虐天地的寒风也止歇了一瞬,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幕默剧。 反应漩涡的旋转缓缓制动,安隅视线掠过高空,却始终没有看到安和宁的身影,只有几只虚弱的闪蝶疯狂地交织飞舞,寒风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蝶翼揉碎,直到它们终于凝成一片金色的闪蝶,金蝶振翅,安隅愣怔间,蝶阵疯狂地朝他冲了过来。 绝望的金色闪蝶穿过他的胸膛,那一瞬,他好像听到了安和宁的哭声。 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搏双翼俱残,从高空坠落。 在他下坠时,一道剧烈的强光突兀地划破苍穹,像无声的核爆,将极地笼罩在一片刺目的死寂之下。 待到强光终于消散,苍穹中的混乱漩涡也已不知所踪。 只剩下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安静地躺在冰川之巅。 一道粗壮的冰棱深深地插在羲德的额头上,将他钉死在这片极地。凤凰金血洒遍冰川,他双目圆睁,死死地凝视苍穹。 绝望的鹤唳声几乎要把安隅撕碎,搏倒在远处动弹不得,只有哭声响彻天地,哀求道:“安隅!看看长官,看看他,求你——安隅!求你救救他——” 可他已经离开了。 凤凰金翼在高空撕裂,在漩涡里与严寒冲抵粉碎——那对羲德最引以为傲的羽翼,终于为人类燃尽了。 安隅缓缓上前,跪坐在尸体面前,伸手握住插在额头的冰棱。鲜血顺着冰棱滑落,顺着羲德的额头,染红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 安隅猛地将冰棱拔出,用流血的手覆上了那双眼。 手心下的皮肤软而薄,这是他第一次感知到,羲德其实也只是个少年。 没了那对凤凰金翼,他也同样柔软脆弱。 许久,安隅抬起手,把冰棱放在一旁,俯身轻吻那人终于阖上的双眼。 “这里有点冷,但终归是平静下来了。晚一会儿,就带你回温暖的地方。” 他低声呢喃着,颤抖的唇隔着血和眼泪,抚过冰冷的眼皮。 “睡吧,无霜。”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安(2/3)蝴蝶,非柔脆之辈 我很少开口,就连对长官也没说过几个字。 我常想,也许长官压根认不出我的声音。 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最后的那句话。 就在他的身体即将没入旋涡时。 我的闪蝶在他耳边轻声叮咛,请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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