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起,他就提着长矛随同袍结起战阵冲出去砍杀,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脑子里萦绕来回的只有要活下去的念头。 他要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 活下去这几个字渐渐成了他在琅琊想的最多的东西,他本来想趁着战事偷偷跑到常州,但是在打了几场仗后,他就放下了这个念头。 个人在战争的洪流里渺小的不值得一提,可他在被一个同袍保护着冲回城里后,他就再也做不到转身背离这座古城。 邵天衡的信断断续续来了十几封,不知不觉战事已经延续了三个多月,秋露重了,北戎的攻势也开始缓慢下来,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场战事即将结束,没有粮草供应的北戎无法在冬季将要来临的时候持久作战,大魏的太子又死死咬着常州不后退一分一毫,凉州也被拿了回去,手里只有两座城市的北戎在大魏根本站不住脚,双方都在互相试探。 楚章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城墙上换防下来,战场的风沙将他的面容磨砺得更为坚硬,他身上那种明亮的气质已经转化为深沉厚重,肩膀也宽阔的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 随意在草垛子里拣了个窝坐下,他将一双长腿费力地盘起来塞进稻草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从怀里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 这封信是昨天收到的,但是他忙的一直没来得及看,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楚章把手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抹了抹,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 这回的信稍微长了一点,还是那些关切问候的话,用词比刚开始随意了很多,邵天衡偶尔还会抱怨军营里的饭菜实在难吃,战事紧迫,好久没开小灶了;又说北戎派了人出来叫阵,可是叫阵的人官话学的不大好,整座城墙上的人聚在一起,集齐了十六州的方言都没听懂那人在骂什么。 在信的末尾,那位太子似乎犹豫了一下,墨色有些干涸了,才在纸上留下了一句试探性的征询:“……你生辰将至,临近弱冠之年,冠礼大约是办不了了,可曾有字?你若不介意,孤给你取个字可好?” “章,明且华彩,条程通透,先人有“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语,以歌颂品德之美,便字‘元华’,你意下如何?” 楚章看着那行字,嘴里喃喃念叨着“元华”二字,忽然间,心头就涌上了如海般汹涌而静默的思念。 想见他,很想很想。 ****** 邵天衡坐在矮榻上,手里捧着一只瓷杯,身上披着厚重的大氅,一张脸白的有些可怖,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整个人都像是用雪草草捏成的,呼吸都轻微到几不可闻。 “殿下……该服药了。” 侍卫掀开帐帘,手里端着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水,放到邵天衡面前的桌案上:“医工嘱咐,这药趁热喝效果最好。” 说完,他就紧紧盯着邵天衡,大有他不喝药就不走的架势。 “咳咳咳咳……”邵天衡皱着眉端起药碗闻了闻,立即被那股腥苦的味道冲得大脑一激灵,难以遏制地咳嗽起来。 “殿下——”侍卫手足无措地要上来扶他,邵天衡抬起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对方同手同脚地又退了回去。 那个眼神实在可怕,不是含有杀意的那种可怕,而是不带任何情绪的,仿佛在看一棵草、一张纸似的无情,一棵草需要会说话吗?一张纸需要去关心自己的主人吗? 侍卫站在原地,心头仿佛被冰水点了一下。 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畏惧。 上首的太子端着质地略显粗糙的瓷碗,他虽然偏好舒适,但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也不会强求奢靡的享受,屏息将药一饮而尽,他紧紧皱着眉闭着嘴防止自己吐出来,朝下面的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战事已近尾声,散布在草原上的探子回报,北戎的王帐正在往草原深处迁徙,这是要撤退的信号。 北戎人生来就是驰骋在草原上的勇士,崇尚武力,相较大魏的文风昌盛,北戎民风彪悍,尤擅弓马,连妇女都能开弓狩猎,更别说那些以狼自居的北戎男性了。 邵天衡深知这个民族的野蛮秉性,越是结束战役的关键时候,他越是不敢大意,况且此次对面领兵的是左贤王,北戎的下一任王庭之主,邵天衡几次与他在战场上交手,虽未谋面,却也能从他领兵的风格上察觉出那是个性格狡猾手段狠辣的人,绝非易与之辈。 他生怕在这个紧要关头出什么事,整日里提心吊胆,殚精竭虑盯着北戎的动向,还真让他抓到了几股试图装作溃败混入常州城的北戎人,免去了几场兵戈。 也因此,邵天衡本就破破烂烂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几日都靠药吊着精神。 喝了几口水压下嘴里的苦味,邵天衡琢磨着是要睡一会儿还是看看军报,帐外就又起了喧嚷之声。 这声音还越来越大,一路向着中军大帐这边过来了。 邵天衡看向帘幕,果不其然,不出片刻功夫,就有人走了进来。 “殿下御体金安,老奴奉陛下旨意请太子殿下回返京师。” 来人正是魏帝的亲信,御书房秉笔太监陶忠。 邵天衡放下手里的军报,指尖摩挲着桌案上粗陋的纹理,他没有说话,紧跟着陶忠进来的几名将领可忍不了了,怒气冲冲地瞪着陶忠:“战事未完,为何要太子殿下回京?” 陶忠对着邵天衡是十足的恭敬,对着这些将领就有些傲慢了:“陛下旨意,何须多问?” “你!”性子最急的同僚被人七手八脚地按住,换了个脾气好点儿的,笑眯眯地对陶忠抱拳行礼:“总管莫怪,我们都是大老粗,在军营里待久了不会说话。可是太子殿下走了,谁来主事呢?北戎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军中实在不能缺少坐镇之人啊!” 陶忠这回用正眼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语气稍微好了一点儿:“常州数次递送军情回京,陛下知晓战事已基本稳定,太子殿下体弱,无须在此劳累,后续事宜,就由二皇子殿下接手了。” 此话一出,帐内有片刻的寂静。 随后,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话是陛下说的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仗是太子带着他们打的,北戎人有多凶悍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回对方来势汹汹,若非太子力挽狂澜,以战争初期的糜烂态势,恐怕这回北戎都要踏进鄞州兵锋直指京师了! 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难道是什么大傻子吗,他以为战争是什么儿戏,能说放手就放手?谁知道那个二皇子是什么鸟货,万一是个扶不上墙的,那岂不是要连着之前的战果一起都拱手送出去?! 想骂的话太多,以至于帐中一时间陷入了不知道先骂什么才好的沉默。 打破寂静的是上首的储大魏储君。 身形羸弱的青年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脸色,似乎父亲命令他交出所有的功勋不过是一句玩笑,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是陶忠非常熟悉的那种宁静谦恭。 陶忠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这么多年来,在陛下面前,太子永远是这样谦恭平和的神色,无论陛下说什么,太子都只会平静地应是,陶忠一直觉得这位太子在面对陛下的时候就像是一团泥巴,可以任由陛下捏圆搓扁,因此他在接到这趟差事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过失败的可能性。 那个清隽雅致的青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双目微微阖着,即使看了再多次,陶忠也不得不承认太子长得实在是太好了一些。 然后,他就听见这位貌胜宋玉潘安,惯于被陛下指使的太子朝他笑了一下,淡淡道: “不行。” “既如此,那就请殿下随老奴——什么?”陶忠压根没想过会听到拒绝的回答,顺口的话说出了一半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诧异地差点没控制好音量。 “孤说,不行。” 太子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陶忠僵直在原地好半天,凝固生锈的脑子慢慢活络开来,望着储君微微笑着的脸,忽然汗出如浆。 他想起了临行前听到的陛下和二皇子的对话,二皇子知道北方局势稳定后,就动了来摘桃子的心,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但这次陛下却有些犹豫,既有担心战场危险不放心爱子的缘故,也是怕邵天衡离去后战事会有反复。 虽然极其忌惮邵天衡,但魏帝对于这个长子的才能却是十分清楚的,他也知道二子在这方面比不上邵天衡,因此心中颇有些迟疑。 邵天桓见父皇迟疑了,登时心中大急:“父皇难道不怕他拥兵自重吗?十万兵马,若不趁早将他召回,到时他说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的话没有说完,魏帝忽然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满含冷冽凶险的杀意,邵天桓猛地刹住了嘴,迅速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同时在心中再次将“君父”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君父君父,君在父前,就算嘴里说着再宠爱他,还不是将君王的本能放在了父爱之前。 书房里有一段时间的沉默,而后魏帝慢慢地说:“……朕会叫人去宣他回来,你带上几个得力的人,准备一下,去常州吧。” 邵天衡低着头,嘴角悄悄勾了起来,再怎么迟疑,还不是被两句话就能挑起疑心。 “……朕给你找几个好手,到时候可以帮衬你。” 魏帝停了停,补充了一句。 邵天桓扬起的嘴角又落了下去。 说得好听,还不是去监视他的。 一个疑心病重的谁也不敢信任的皇帝,居然能安生坐在龙椅上这么多年,真是…… 老天不开眼。 邵天桓冷冷地想着,不过他才不是邵天衡那种说什么听什么的傻子,君命君命,只要成了君,不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应付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家伙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邵天桓:磨刀霍霍向老爹。
第17章 山鬼(十六) 而现在,在陶忠的脑海里,重复回旋的只有二皇子那句“拥兵自重”,难道安分了这么多年的太子,终于忍不住要撕下伪装了? 也是,太子有名望有才能,现在手里又有十万兵马,粗粗过上一遍,大魏竟然完全没有能压制住他的人了。 这么多年在东宫深居简出,难道他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陶忠胡思乱想着,脸上带出了一点绝望之色,无论太子想干什么,他这次估计都不能活着回去了。 邵天衡看着他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竟然呈现出了一片死灰,不由得大为惊奇。 难道魏帝给他下了什么死命令,不能把自己带回去他就得抄家灭族? 不然何至于吓成这样? 想了想,邵天衡难得发了好心,解释了一句:“北戎狡诈,邵天桓没有应对经验,贸然接手战事,怕是会引来北戎反噬,孤要等北戎彻底退入草原再回京,你便这样上报父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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