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在心底轻轻地说道。 阿娘。你不曾欠我的。你从不曾欠我什么。 穆子桑一直攥紧的拳头放松了下来。 他安安静静的把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把阿娘的遗体安顿好,跪在简陋的坟前虔诚的祈祷。整个过程静谧而顺畅,燕月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一时间都记不起来,她的子桑哥哥甚至还没有及冠。 人类到愤怒的顶端时会意外的冷静,就像是猎食前的猛禽,安静潜伏着直到出击前一秒,总是隐没于宁静之中。 “阿月,别哭。”穆子桑下蹲,平视着燕月的眼,温柔地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痕,笑盈盈道,“哥哥要出去办点事,可能过很久才回来。” 燕月呆呆地愣在那,直到穆子桑走了,都没有发觉。 等她清醒了,她才注意到,花月楼中穆子桑曾经的“家”被整理的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就像是…… 穆子桑从未来过一样。 瓷盏摔到地上发出碎裂的响,大量钱币搅动翻到在地“哗啦啦”的摩擦声,与人类的嘶吼尖叫混在一起,在本该静谧的夜晚中无比刺耳。 纷扬的筹码与铜币在空中飘荡片刻后浸入地上一滩滩的鲜血之中,没有人敢去捞取,他们都争先恐后的朝门外涌去,想赶紧逃离这突如其来的“疯子”。 穆子桑甩了甩他手中的刀,踢开地上的男子,或许是正中伤口,躺在地上的男子痛苦的惨叫着,穆子桑一眼都没有直视,毕竟这些恶劣的赌徒挡了他的路。 地上那个缓缓爬行的——说是蠕动怕是更贴切,如蛆的身躯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男子的皮肉绽开,大量鲜血从中涌出,在地上蜿蜒成数条血蛇。 男子的脸血肉模糊,乌黑的血迹覆盖了他的眼帘,让他几乎看不清眼前之人,只是下意识不断嘶哑着求饶。 穆子桑蹲下来仔细看了几眼,他才想起来,原来这是他那曾经高高在上,总是不可一世的阿爹。 善良的人或许会给他个痛快,但穆子桑并不是。所以他站起了身,漠然扬起刀,又重重地落下,砍断了他的手脚。 穆谨会以这种类乎人彘的形态,在受尽折磨中慢慢死去。 但他最好活下来。 这样,这一辈子,他都会那样残缺不全。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穆子桑望着昔日灯火通明的赌场如今是一片废墟般的狼藉——这是他的杰作,他清楚得很。 这座赌场,是穆谨的家产。 多么可笑。穆家那样家大业大,却容不下他的阿娘与他,可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在乎,他不稀罕成为他的孩子,也不想阿娘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只要他两个一起,只要他和他的阿娘一起,再过几年,他再多攒一些银钱,一切都会好的。他会给他的阿娘赎身,他们会过上寻常人家的日子。 阿月也可以和他们一起,到时候,他们就去山中隐居,再不问世事。那样的日子,是他盼望了许多年的。 可偏偏,穆谨杀了阿娘。 他突然笑了,笑的畅怀而快活,是十六年来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痛快,可掩藏于笑意间的,却唯有讽刺。 一切都毁了。他也是。 官府的人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穆子桑走出血海时,就对上一群捕快。人并不多,却都是都有备而来,穆子桑压根一时间无法突围。 几乎是刀刃要接触到他的脖颈的那一瞬间,一团微不可查的黑气盘旋在他的身侧,它在他的眼前上下浮动的,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瞬息间静止。 刀锋停留在他的颈间,那道黑气面对着它,依稀有着人形的面容中,似乎有什么在开合着,道出句句蛊惑人心的字句。 “亦不过十五、六的岁数……仅仅是一个凡人,便有这般气魄与力量……”它慢吞吞的开口道,强烈的威压凌驾于穆子桑身上,让他几乎动弹不得,“做个交易吧……” “我帮你突围,你要献祭出你的魂灵,将身体让渡给我……你便可以拥有无限的寿命与法力……” 原本复仇的快意与必死的决心在听见那道蛊惑的声音后,于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不甘与强烈的憎恨。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穆子桑点了点头, “好。” 是啊。凭什么被捕快围堵,将要死去的是他?而那些作恶多端的恶人——诸如那个老鸨,却还好端端的活着。 穆谨杀死了他的阿娘,而这残酷的世道,与曾经对他们母子二人冷眼旁观,甚至欺凌打骂的每一个世人,都是帮凶。 他不能死在那些官差的手下,他该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苦痛,都千百倍地奉还给世人。 那样…才公平。 眨眼之间,眼前乌压压一片的捕快瞬时倒地,血流成河,穆子桑甚至没有看清那黑气究竟做了什么。 “我是……默影。”黑气的身体浮动着,开始缓缓将穆子桑包围,刺骨的寒意与刺痛感瞬时侵袭上他的躯体,而后,他感知到那道黑气开始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身体。 骨骼开始碎裂,身躯在一瞬如同青烟般散开,他的意识开始缓缓被剥离开来,像是在逐渐离开他的躯体,又像是被压制其中。 在某一瞬,他陡然想起了阿月稚嫩的脸庞,想起了那时他答应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 阿月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哪怕他对她尚且没有男女之情。他只是没有缘由地不想让她难过。 即便那个时候他本就没有做活下来的打算。 黑气没有注意到的某一刻,有着什么闪着光芒的东西。默然地留在了那青烟般的躯体之中。 片刻,黑气缓缓开口,话音却是尖厉而嘲讽的。 “你的躯体,将永远不再是你。这是逆道而行……可莫要后悔……” “道?”意识抽离的前一刻,穆子桑讽刺道。 “这世上,又何来正道可言?” 他从未改变过这个念头,哪怕他的躯体被默影侵吞,变得如同怪物一般杀戮成性,他也无比坚信着是世道的不公,一切,都该随他一同去死。 他们的意识相互交融,共享着彼此的记忆,他知道默影是三万年前由世间无数恶念与恶灵汇聚成的强大怨影,眼下仍处于鸢境之中休养生息,并且在日益强大。 而眼前的黑气不过是从默影本体中潜逃出来的一小部分。 意识与记忆之间的日渐融合让他渐渐淡化了自己身为人时所经历一切,那些过往鲜活的,生动的情感与记忆于他而言开始变得无比的陌生,仿佛那不过是他人的回忆。 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昔日凡尘中那令他痛苦不堪的一切。 直到那一日,他又一次在鲛海之中,见到了那个与记忆中盘旋于心绪间无数次,尤为相似的面孔。 那是鲛族的女君。
第74章 逆道(下) 明明是知晓的, 阿月只是一个凡人,又如何会与掩藏于兰萨斯海域之中的鲛族扯上关系,这一切, 只不过是巧合。 只是巧合罢了。穆子桑在心底那样说服自己。 他不该有所惊奇,更不该回想起从前的一切。 十六载为凡人,他经受的唯有痛苦,与磨难, 他本该将那些屈辱的, 不堪的回忆尽数忘却。 可偏偏, 女君那张尤为相似的面容,让穆子桑又一次想起了所有, 从前那些被淡忘了许久情感在某一瞬,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或温暖、或喜悦、或痛苦。每一种情感,都如同刀锋般, 将他的心绪一点一点划开。 但穆子桑却下意识感到害怕。 他如今已经有了无限的寿命, 与无尽的法力, 就该一心追求力量,如同默影所说的那般。 唯有力量,才是永恒。除此以外,所有的情感, 都只会变成他的囚笼,就像从前那样。 穆子桑的过去太过软弱。 他总是低估世人的恶意,哪怕他们对他欺凌打骂, 他仍会觉得,只要他捱过这些, 一切都会好的。所有都会好起来的。 倘若那时他不那样软弱,他便能够早日带阿娘离开花月楼, 或者,更早一步杀死穆谨,这样,阿娘就不会死。一切,都不会落得曾经那样无可转圜。 是他的软弱,才让他失去了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他的错。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他不该也不能再如从前那般。 永远也不能。 于是他强行压抑住翻涌的心绪,刻意让自己表现出恨意,漠然向鲛族进犯着。 仿佛杀了女君,屠戮了鲛族,便能让他短暂地忘却曾经一切,才不会让他……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停留太久。 恨没有什么不好,正因为恨,他才能杀死穆谨,同样也是因为恨,他才得以报复这世间的不公。 憎恨对他而言,是保护。 而爱则相反,人们因爱而生出无望的期许,也因爱而变得软弱。 但那是不可饶恕的。 可看着女君遍体鳞伤却仍是挡在族人面前的模样,穆子桑却有了一瞬的迷茫。 她那样拼命护住族人,是因为什么呢? 穆子桑突然无可避免地想到,如果是阿月在这里,她会怎么做?或是说,如果是曾经的他,又会怎么做呢? 是带着他的恨意与他对抗直至死去,还是因为对族人的爱,屹立于阵前,与他奋力一战? 直到这一刻,他这才发觉,二者所导向的,竟然是同一个结果。 恨在某些时刻可以是保护,爱同样也是。可他却一直都不明白。 曾经困住他的并不是所谓的情感,而是他对世间仍怀有善意的期许,但那明明并不是他的错。 害死阿娘的,不是他自以为软弱的过去。 一切的情感,都并非是所谓的囚笼。 但可惜,与默影融合了百年的穆子桑,本我的意识早已碎裂,在默影的蛊惑下,他不会再理解曾经身为凡人的情感,只会扭曲地解读着过往的所有,傀儡般地憎恨着七情六欲。 他永远也不会想明白这一切。 带着那样的困惑与不解,甚至都没能看清楚女君的面容,穆子桑看见女子的额间白光闪动,他那宛如青烟般的躯体随即陷落于身后的崇明塔,而女子的身影亦是紧随其后。 他已然被女君的封印所镇压,而女君也随着他一同,入了崇明塔。 一开始的确是那样的。 女君所动用的力量不知从何处而来,竟然异常强大,就连默影都无法挣脱开来,那时,穆子桑还只能待在崇明塔的最底端,重重重压之下,他甚至都无法动弹半分。 如同虫子一般蜗居于塔底的他,只能日复一日地聆听着位于崇明塔顶一遍又一遍敲响的铜钟。 那是鲛海的忏悔钟。 日子就那样重复着过了近乎百年,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是这般机械地重复着。漆黑而灰暗的海底,宛若暗牢般,将他死死禁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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