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桑皱了皱眉, 厌恶的挥手,仿佛这样就可以驱散恼人的酒味儿和刺鼻的香露一样。自打诞生在花月楼这种风月场所起,他的童年便注定离不开这些令人厌烦的事物。 他的阿爹——名义上的“阿爹”穆谨终于是来了。 阿娘才刚在应付客人的忙碌中脱身,沾满土灰的脸还没来得及擦拭干净又要忙忙碌碌地给她的“夫君”倒一碗茶水, 明明她自己口渴到快要嗓子冒烟,也要先好声好气的伺候好丈夫。 她挂着疲惫的笑容,毕恭毕敬的把茶水递给一脸不耐的穆谨。茶水中的茶叶因为贫寒无力更换, 被浸泡过太多次,现在的这杯茶水只能算是清水中堪堪漂浮着几片勉强可以称作枝叶的玩意儿罢了。 中年男子并没接过来这杯茶水, 而是紧皱着眉头,丢了一小吊铜钱在有些许裂痕的小桌上, 力度之大仿佛要震碎桌子那般。 钱不多,但是还是可以勉强撑起一段日子。 “谢谢……谢谢夫君……”阿娘垂下头,低声下气道,诚惶诚恐的模样如同锋利的刀刃般刺入穆子桑的心脉,缓缓将他凌迟。 男子眉头蹙得越发紧,甚至都没有应答,嫌弃般地“啧”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踏出了房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正脸施舍过阿娘任何一个眼神。 穆子桑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痕,可良久,他只能不忍地别过头了头。 他不愿看阿娘为了撑起这个家,只能低声下气地求着那个男人的施舍。可他却没有办法, 阿娘是自小被卖到花月楼的,如同寻常歌姬一般,由老鸨掌控着卖身契,可那赎身需要的银钱数目,却大得惊人。 自他懂事以来,马夫、学徒、跑堂小厮,无论是什么营生。只要能够得到一点银钱,他便不要命般的连日连夜作工,只为能够多得一些钱,这样就能早日替阿娘赎身,让阿娘过上寻常人的日子。 可是每每他将赚来的银钱交给老鸨,她只是不耐的摇着头,说不够,还不够。 摆在这个幼小孩童面前的赎身契,更像是一个无底洞般倾吞着他辛苦赚来的银钱,与生命。 只要阿娘一日在花月楼中,便一日要像那老鸨奉上所谓的收容费——阿娘因为生下他后,姿容衰败,已经做不成歌姬了,只能在后院打杂,干一些粗活重活,可就算那样,老鸨还是不愿意放过她,仿佛要将她彻底榨干后,才肯罢休。 若是阿娘长久不向老鸨上缴自己所得,他们母子二人的住所,便会被赶到更为落魄的地方,阿娘身体本就病弱,决计受不了那些的。 这个时代是吃人的,或是说,自古以来的每一个时代都是吃人的,尤其是女人。 盛世以美人做点缀,乱世便迁之一切罪名于女子之上,女子如同玩物般被禁于深宅幽宫,整日灌之三从四德,而男子却能够为所欲为,目空一切,浪形于各种风月之地。 一旦钱财不够家中补贴,便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女儿,甚至妻子一同也卖入那些风月之地,还要对外扬言是她们不知羞耻,水性杨花。 他的祖父,便是那样的男人。 而他的阿爹,也没比那好上多少,却自诩自身良善。在阿娘姿色最为妍丽之时,他的阿爹声称对她一见倾心,甚至许诺为她赎身,将她明媒正娶。 阿娘自以为遇见良人,却没料到,与穆谨共度一夜后,他便对赎身一事再也绝口不提。 后来才知晓,原来他早有妻室,只是来此寻欢。 穆子桑闭上了眼,不愿再回忆下去。他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门外的世界醉汉大喊大叫的喊声,亦或者是走过为贩卖儿女而来的,将要分崩离析的家庭;又或者是为揽客而浓妆艳抹的女子们...人生百态尽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中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子桑哥哥……”燕月扯了扯他的衣角。穆子桑禁皱的眉头松下几分。 再愤怒也不能把怒火迁于孩童上,刚何况燕月才六岁,比自己小了十岁……穆子桑在心底对自己说道。他放柔了声音,“怎么啦,阿月?” 燕月长了一副尤为清秀的脸,明眸皓齿,眉眼间尽是纯情,在这片满是烟火气的街上,像极了自尘埃里悄然生长的鲜花。 燕月犹豫了会儿,终于抬起头来,“唔……哥、哥哥是不是不开心……呀?是那个、那个人来了吗?” 女孩虽小,可却能一眼窥见他的心事,穆子不禁桑愣了愣神。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每次他来的时候,子桑哥哥的脸色都不会太开心……”燕月奶声奶气的低声说道,接着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衣角,“我,我不想哥哥不开心...” 穆子桑垂下眼帘,如同墨玉般的瞳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摸了摸燕月的头,却没有立刻应答,女孩清澈的眼中尽是不解。 良久,穆子桑深吸了一口气,才强行压下先前心下翻涌的情绪,对着女孩扯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没事的,子桑哥哥没事。”他浅笑道,手心抚摸着燕月柔软的发丝,“我只是刚好不大舒服而已,不要害怕。” “嗯...那哥哥要快好起来,不可以成天愁眉苦脸哦!”毕竟还是个孩子,燕月没能觉察出那笑意中的苦涩,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像个小大人般嘱咐道。 “好....”穆子桑轻轻应下,话锋一转,“昨天捉迷藏的游戏,还想继续玩吗?” 燕月兴奋地眼睛都亮了亮,“当——然” “那一起去玩吧?” “好——” 漂亮的女孩蹦蹦跳跳的出了街去,穆子桑收起了笑,跟着她离开。 穆子桑的余光瞥到了街角一小枝虚弱的,躬身的白色雏菊上。 弯曲着根茎的白花,像极了小池旁瞧鱼的孩童,像极了为讨生活而对买客们躬身施礼的小贩,但那更像是在无数个日夜里,被生活压垮只能堪堪而立的阿娘。 就算家里再不富裕,也总可以挤出些钱来给虚弱的阿娘置办药物。 本来阿娘的身子就已经虚弱无比,再加上穆子桑是个男儿身,在花月楼中处处不受待见,遭受到老鸨压迫的阿娘,病情更是一日不如日。 穆子桑经常会在特定的日子出门为阿娘买药,以此来修养身子。 阿娘依旧在痴痴地等待着阿爹,哪怕她早已知晓他已有妻室,却仍是期许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兑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能够带他们母子二人脱离苦海。 那满含着希望的眼神,像极了一头无害的小鹿,可她似乎从不知晓,对准她的并不是自由,并不是广袤的森林,而是冰冷的箭羽。又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可她甘愿为自己孩子挡住那一切。 哪怕她的身体日渐孱弱下去,如同一张破碎的风筝般摇摇欲坠。 偶尔踩着阳光的碎影去向药铺采购,大概是穆子桑最轻松的时刻。有时他甚至会觉得,药铺离家再远点就好了,这样他就能走的再慢点,再慢点,可以享受温暖的阳光再久一点。 这样的日子,没有繁杂的粗活,没有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赎身契,不再如行尸走肉般,只是机械地做着各种谋生的活计。在某些瞬间,让他几乎有了几分活着的实感。 他活在这个世上,仿佛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 这样偶尔能够得到几口喘息的日子,于他而言,其实也算得上是舒适。 ....倘若,那天他没有出门的话。 穆子桑拎着药,准备踏进门的一瞬间,房内猝然响起的哭声重重地刺入了耳畔,让他心下骤然一揪。 是阿月的哭声,她为何会在房内? 不安如同风暴般在顷刻间将穆子桑全然包围,不再犹豫下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了门。 刺鼻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挤出肺里最后一丝新鲜的空气。 透着昏暗的光线,一具沾满了鲜血的躯体在那一霎闯入了眼帘,他眨了眨眼,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可下一刻,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仿若坠入冰窟般,他开始遍体生寒。 阿娘——曾几何时哪怕再多病痛,再多困难压在身上,都会向穆子桑挤出一丝笑容的阿娘,此刻像是凋零破落的花一般,没了气息。 热血与翻涌着的暴怒如同海潮般迅速涌上穆子桑的脑子,就连耳畔甚至都开始嗡嗡作响,他的身体一晃,几乎就要倒下。 穆子桑扶住门槛,等到燕月哽咽着摇了摇他的衣袖时,他的灵魂才仿佛重回归□□般清醒过来。 “子桑哥哥……呜……”燕月抽泣着,“那个……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男人又来了……” “乖,阿月,冷静……不要怕。”穆子桑强压着自己反胃的冲动,安抚着害怕到颤抖的燕月。 “我……呜……听见令母在求那个男人……呜……把你带回家照顾……” “……然后呢。”穆子桑攥紧了拳头,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他在竭力压抑着他的怒气。 “然、然后那个男人骂的很大声……他说……他的家庭绝不会允许外人的存在……呜……然后,我,我听见里面声音咚咚的好响好响……再然后男人出来了……我进去,就看到……呜……” 燕月还在剧烈的抽泣着,泪水滴滴答答到地上,“我、我已经很努力找人帮忙了,但是……但是,没人愿意帮我……” 这个才仅六岁的孩子,在无助中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走向凋零。 穆子桑咬紧了牙,唇畔几乎渗出血迹,可他却觉不出疼痛,他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脑海之中,唯有燕月方才所说的一切。 是穆谨。是穆谨杀了阿娘。 对于他,阿娘一直心中有愧。 她总认为,是她拖累了他,若是没有她,他本该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她期盼,她祈求,甚至如同乞丐般卑微地向那个男人乞讨着他的怜爱,这样她的孩子就能够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就不用那样受苦受累。 她大概是知道自己病弱,命不久矣,才那样执着的想让穆谨收容他,他至少是那个男人的血脉,跟着他,就不必在过这样的苦日子。 可穆谨却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自诩良善,长久以来没有弃她于不顾,偶尔还会给她一些银钱便已经仁至义尽,可如今她竟敢奢求更多。 一个歌姬的孩子,肮脏下贱的东西,怎么配入他穆家的大门? 一怒之下,穆谨终是动了杀心。 怒气宛如巨兽般盘旋在穆子桑心间,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的眼眶变得赤红,布满了血丝,可想到了什么般,他又回过头,望向了那具带血的躯体。 阿娘的面容因为充血显得青紫而僵硬,让他几乎难以辨认,可他却莫名想起了那张脸昔日的模样。 那样的温和,却又那样的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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