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吴端的所有音节在酒气中糊成一团陈酿,“我在乎。” 说完,他头向前一沉,直直倒在何月竹肩膀上。 后者连忙双手接住他,关切道:“你怎么了?” 吴端的脸埋在何月竹肩膀,酒把他的情绪化开了,声音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浓稠而沙哑,“差不多了。” “差不多?”何月竹看吴端这模样:不会喝醉了吧。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轻轻支起吴端,对方耳尖泛红,双眼矇昧。全身都是酒精的味道。平日的闲云野鹤、自在潇洒此时至少丢一半了。 “真醉了!”不仅醉了,还醉得不轻。何月竹多少有些吃惊,他本以为按吴端的设定,应当是那种千杯不醉的狠角色。没想到几杯小破白酒就让他醉成这样。 “都是我的错,关顾着自说自话,没注意你喝了这么多。”何月竹慌乱道歉,可惜道长已经完全醉了过去,没给他任何回应。 这可怎么办。何月竹见过发酒疯的男人,那可是六亲不认的怪物。他左瞥一眼,右瞥一眼,生怕吴端神志不清把魂器掏出来耍。也顾不上桌上还有大半残羹,急急忙忙去找大排档老板付账,回头拉起吴端,把他架在肩膀上,撑他一步一步往小区走。 “你先和我回家醒醒酒。”何月竹比吴端矮了半个头,他把吴端架在肩上,只怕对方没忍住吐他满头满脸都是。 “你别吐哦。”何月竹严正警告。 对方完全不省人事,只有呼吸越来越沉重,甚至让人怀疑他呼吸都十分困难。 他架着吴端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公寓,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本就磨损严重的锁,刚推开门,茉莉花香乘着夜色扑面而来。 “茉莉开了...”何月竹喃喃。 阳台有一盆他精心栽种的茉莉,想来此刻正好是开花的时间——秋季的深夜。 他现在可无暇欣赏,甚至无暇开灯,先借着皎洁的月光让吴端躺在沙发上。他撩开吴端脸上的乱发,轻声安抚:“你等一下,我去给你熬一碗生姜蜂蜜水醒醒酒。” 何月竹刚迈出一步,背后便传来一阵响动。不知哪来的力气支撑吴端坐了起来,他抓住何月竹的手腕,双目中笼着一层厚厚的云雾,他的视线在屋主人与背景之间胡乱跳跃。 “别走。” “没,我去给你煮...” 何月竹想解释,然而剩下的半句因为吴端的动作卡在了喉咙里。对方手臂力气很大,往后一带,何月竹便重心不稳跌坐在他身旁。 吴端双手自然而然地穿过他的腰,将他轻轻环住,而脑袋枕在他肩头,低声重复那两个字:“别走。”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活了几百年的臭道士,怎么装起了乖小孩。可何月竹偏偏很吃这套,他连声安慰:“别急,我等一下就回来了。” “我要睡了,你先别走...。”吴端在他耳边用极其不舍的语调磨着。 何月竹觉得耳朵发热,只得投降,“好好好,我不走。那你先放开,好不好?” 醉得不轻的那家伙已然放下了所有架子与包袱,他声音模糊不清,语气却斩钉截铁,“不放。” 随着这一声不可辩驳的拒绝,何月竹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了。他心虚地看了看左右,太好了,只有他们两人。他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被当做大号泰迪熊玩偶的感觉,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明明刚刚是我叫你留下,现在怎么反过来了?”何月竹觉得好玩,逗了他一句,“就这么离不开我吗?” “离不开啊...”吴端吐出几个浑浊的字,“再也别走了,阿澈。” 他唤出一个陌生的名字,接着环住何月竹的双手便无力地松开了,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头一仰向后倒去。 原来,他口中的话并不是对我说的。 何月竹从中逃脱,心中五味杂陈,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也对。 这才对。 太自以为是了,居然以为自己是被需要的那一个。何月竹在心里数落他自己。 除了羞愧与懊恼,心中竟还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楚。何月竹摇头甩开这些情绪,他笑着对空气打趣:“原来道长也是有故事的人啊,等你酒醒了,我一定要问清楚。” 茉莉的气息明明如此清甜,他越说,心中却越是苦涩。 他扶着吴端在沙发上躺正,闷头进厨房找出生姜与蜂蜜,麻木地切姜、烧水、舀蜂蜜。他端着蜂蜜生姜水回客厅时,一度祈祷吴端又像上次那样转瞬消失无影无踪了,但这一次吴端仍然安静倒在沙发上。 “醒酒汤好了,道长。”何月竹没叫他吴端了。而对方没有反应,他便将蜂蜜生姜水放在茶几上,摇了摇吴端的肩膀,关节的手感有些僵硬,又戳了戳对方手背,触感十分冰凉。 奇怪的触感。 他握住吴端的手,摆弄了几下关节。 这奇怪的手感,他太熟悉了。 心中不好的预感似乎在逐渐应验,他探了探吴端的鼻息,居然没有呼吸。又伏在吴端胸口,完全没有心跳。 何月竹心头一万只羊驼飘过。 他死了?
第22章 食髓知味 “怎么会这样。”何月竹像个病床旁哭丧的家属般摇晃吴端冰凉的手臂,“别死啊,吴端。” 他掏出电话,想拨120,想了想删去,按了110,又觉得不对,最后默默把手机收了回去。 “你说你死不了,倒是快醒啊。”何月竹欲哭无泪:被人发现家里平白多了具尸体,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吴端没有应他。 何月竹跪坐在吴端的尸体旁,欲哭无泪地为他的死复盘了一波:似乎早有端倪! 吴端自从酒劲上来就不大对劲,呼吸那么急促,已经到困难的程度了。...难道说,吴端根本不是不胜酒力,而是酒精中毒?或是酒精不耐受?! 吴端还说:“他要睡了。”其实是回光返照,其实是他感到自己要休克了? 认识道长到现在,何月竹隐隐猜到了,吴端的不死之身并非刀枪不入,而是每次受伤或死亡,身体经过一段时间会恢复如初。可能对他来说,死亡就和睡觉没差别,眼睛一开一阖就渡过去了。 但是他身体确实受到了损伤,痛苦也一定存在。不论是被小招咬下一块肉,还是因为酒精而窒息。 请你还是多多爱惜自己的身体。何月竹叹了一声,他为吴端理了理头发,又用毛巾沾了水为他擦拭脸庞。 吴端的脸很好看,是英气凌厉、张扬夺目的好看。他再怎么想大隐隐于市,只凭这副皮相,放在人海中也很难被淹没。何月竹一面轻车熟路地擦拭,一面端详道长,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手熟原来是在干老本行。 实在有些好玩。他已经是吴端虔诚的信徒,相信他死不了,所以才能第一次怀着并不沉重的心情为人入殓。 那要等多久你才会回来啊。何月竹久久凝视对方,默默在心里问他。 自然得不到答案。何月竹动了动蜂蜜生姜水的勺子,搅动出温热的水汽与生姜的味道。想到这碗醒酒汤也派不上用场。他心情有些低落,后背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 这个夜晚格外寂静,耳边只有电器运作发出的细微电流声。空气中混合着茉莉花与生姜的气息,格外安眠。身体困倦,眼皮打架,喝了几杯白酒还有些微醺。何月竹也觉得酒劲上头了,但还是想等待吴端回来再休息,于是强打精神打开电视。 百无聊赖地换了几个台,不是苦大仇深的深夜电视剧就是喧闹欢喜的综艺节目,他找了个正在播放考古纪录片的频道停住。 “九百年前,完颜於昭建立了金国。他一生雄韬武略,南征北伐,将王朝疆域扩展至前所未有的规模。有人视其为野蛮残忍的侵略者,有人则称之为功济后世的一代帝王。随着完颜於昭皇陵重见天日,大量考古发现逐渐还原了这位开国皇帝的真实一生...” 是去年出土的完颜於昭墓葬的考古纪录片。他姐夫——何田田爸爸,就是考古工作者,也参与了这个项目,所以时常在朋友圈分享有关动态。何月竹并未感到新鲜,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结果越看越犯困。 “在完颜於昭的棺椁中,考古人员发现了一尊蜡封的银烧蓝累丝方奁。开封后,奁内所藏之物出乎所有人意料!究竟是什么珍宝,能够让其生前爱不释手,死后陪葬枕边,请看下集......” 广告永远不会迟到。 何月竹身体透支,插入广告后彻底遭不住了。他心说,就小眯一会儿,就眯完这个广告,不会睡着的。 刚一闭上眼,他就睡着了。 * 又是梦。反复折磨他十二年的噩梦。 何月竹又梦到了。 那是初中第一次家长会,十二岁的他坐在课桌前等待父母。何月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他还是静默地坐在课桌前。班主任会像过往每一次梦境中那样把他喊出教室,对他说出那句早已反刍过无数次的话:“月竹...你爸爸妈妈出了车祸。” 他会回问:“他们在哪?” “就在学校外面那条街...你别去看。” 早已知道什么在尽头等待。何月竹还是会抛下一切奔出教室,过程中他撞歪了谁的课桌,碰倒了谁的水杯,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跑得足够快,快到能阻止悲剧。可每一次故事的结局都没有改变。所见仍是一辆撞向人行道围栏的卡车,与人行道上两滩血肉模糊的残肢碎片。 这时,倾盆大雨会应景地落了下来。那暴雨将鲜血与肉块到何月竹脚边,把他那双白色的新运动鞋浸成红色。最初的几年,在梦中他还会反胃干呕,现在不会了,只剩泪水沿着两颊汩汩落下。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 这便是自父母遇难起纠缠他至今的梦魇。这几个画面,十二年来未曾变化过。 他独自一人站在暗蓝色的雨幕中。 梦魇的最后,这片阴郁的蓝色会将他吞噬,接着他会因寒冷惊醒。 ——本该如此。 这一次的雨幕却发生了些许的变化。远远的空中,漂浮着一个陌生的暖黄色光点。 何月竹向光点跑去,一跃将它抓在手心。 一股温暖从手心蔓延到全身,直到将他紧紧包裹。像新吐的蚕茧,可靠而安全,又像一抔流沙,若即若离,暧昧不清。 何月竹近乎本能地抓住那温度,将它紧紧拥进怀里。生怕一松手这份温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份浓烈的渴望促使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细微的缝。半梦半醒之间,首先涌入意识的,是一股很淡很淡的墨香。他的双手正环着什么温暖的,脸颊也贴着什么温暖的,直到身体被轻轻放在床上,后脑勺触及熟悉柔软的枕头,他的意识仍然没有完全挥别那抹墨蓝色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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