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圈绕到一张长椅,闻人珄一屁股坐下。脚边有团纸球,闻人珄随手捡起来,给纸球展开。 一张揉皱了的白纸,上头有铅笔描的线条,闻人珄抬眼瞅,虽然没画完,但大概能看出是对面的草丛。 估计是有谁坐在这想采风,但画了一半突然出脾气,给画纸团巴团巴扔了。 “啧。随地扔垃圾可不是好习惯。”闻人珄弹弹纸,从兜里掏出一根水性笔,在皱巴巴的纸上瞎乱描着。 他绘画水平登峰造极,基本可以在幼儿园小班拔得头筹。他画了个圆圈当脑袋,几根棍儿当身子,又给这头大身子小的人物加上“瀑布”长发。 五官没画,闻人珄眯起眼睛,脑子里想起张错那张漂亮脸。他笔尖一顿,在“脸”上落下一个漆黑的墨点——正是张错鼻尖那颗黑痣。 这时候,身后忽然“咚”一声响——是重物坠落的声音!闻人珄一愣,扭回头——他呆住了! ——张错......张错?张错竟落在长椅后? 一瞬间,闻人珄只觉得大白天撞了鬼! 张错身后是成片的爬山虎,他蹲在地上,保持落地姿势,仰头望着闻人珄。闻人珄第一眼便看见他鼻尖的黑痣。 闻人珄:“......” 闻人珄并不意外见到张错。他下意识认为他们还会再见面,张错那种“鬼人”,或许有的是办法纠缠他。 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 可不是突然么。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张错这个人,都是突然闯进他生活里,将他二十多年的认识撕开个大口子,堂而皇之地闯进来,比流氓土匪更不讲道理。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闻人珄扭回头,把笔揣进兜里,又把画纸重新团起来,远远扔出去,正中对面的垃圾桶。 他站起来,转过身时张错也已经站直了。 “又见面了。”闻人珄先开口。 张错眼神一颤,微微侧开头:“你、不意外。” “嗯。”闻人珄看着张错没眨眼,“我多多少少觉得,我们一定会再见。” 张错胸口一顿,一时间感觉有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胸口豁了一下。 ——七十年。整整七十年。和这个人再见,再见...... “嗯......先满足我一个好奇心。”闻人珄淡淡地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张错心头猛地一蹦。他面上纹丝不动,眼睛安静地看过闻人珄的左耳——那耳后有一颗细小的红痣,像朱砂点上的一般。这人粗心大意,一定还没有发现吧。 张错垂下眼睛,低声说:“我在你、你身上、下了咒术。能、追踪。” “嗯?”闻人珄搁心里叹气。心说——“眼神闪躲,格外结巴,紧张。撒谎了。” 他撇着嘴冷哼,想这世道真完犊子,人会撒谎,鬼会骗人,个不人不鬼的死魂灵也讲话不算话,之前还说什么“此生绝不会骗他”,也就忽悠得好听。 张错不肯说怎么找来的,闻人珄也不再问。 讲真的,他一点也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巫那一套,完全超脱他的认识范围。 张错没有抬眼,也不再吭声。 闻人珄:“......” 闻人珄上前一步:“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真稀罕。稀罕日子见稀罕人,要配个稀罕天气。 头顶上大太阳锃锃明亮,天上却下来浠沥沥的雨。雨珠子一滴,两滴,哗哗啦啦——一场太阳雨就这么下起来了。
第11章 八成是吃了脸儿的香 回到家中,窗外已遍布黑压压的乌云。原来算不得多大稀罕,这“太阳雨”不过是太阳还没等被乌云遮住,一股冷气流先到,先催雨下罢了。 闻人珄脱掉张错的外套,随手扔到茶几上。 ——刚才外头下起雨,张错几乎瞬间脱下外衣,给闻人珄披上,又快速帮闻人珄戴上外套的兜帽,闻人珄这才想起来——他头上有伤,还用纱布包着,不能见水。 回忆起张错当时认真的眼神和微蹙的眉头...... 闻人珄闭了闭眼,转过身,面向站在客厅中间的张错。 张错脚下蹲了白娘子。白娘子见到新鲜人物,正乖巧地歪歪脖颈,睁大眼瞅张错。 张错这会儿也低着头,和白娘子对视。一人一猫,安安静静,这俩活宝居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闻人珄嘴角一咧,感觉头皮生疼。他清了清嗓子:“白娘子,这儿没你事,一边去。” 白娘子扭过脑袋瞄了闻人珄一眼,又转脸瞧了瞧张错,似乎有些恋恋不舍,挪着慢腾腾的步子离开了。 张错终于抬起头。他和闻人珄对视,眼神一时间有些恍惚,脱口而出地问:“它叫、白娘子?” “嗯。”闻人珄点头,“我的猫。” 张错的神色一下子软了,单从那顷刻变化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在怀念什么。 “......”闻人珄受不来这架势,他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你......”闻人珄绷着脸皮,故意问,“你说你给我下了咒术,那现在你也找到我了,你的......” 闻人珄想了想,挑起眉:“你的‘追踪咒’,现在能解了吗?” 张错太奇怪了。既像谎话连篇,又好似只淡都不会扯的笨葫芦。 比如这撒谎没技术,顺三岁娃娃耳朵里都要嘲出笑。支支吾吾个“咒术追踪”......倒不如说掐指一算得了。 闻人珄是刻意想挑张错的话,便注意观察张错。就见对面的美人微微一顿,点了下头,然后走过来。 闻人珄:“......” 啧。他倒要看看,张错还能玩出多少大喇叭花招。 张错走过来,对闻人珄说:“你的手。” “哪只啊?”闻人珄问。 “右手。”张错说。 闻人珄听话地递出右手。 “掌心。”张错又说。 闻人珄摊开手掌,掌心朝向张错。 张错微微阖眼,修长白皙的食指在闻人珄掌心里勾画。他的指尖冰凉,轻轻擦过闻人珄的手心,有点痒痒的。像某种不老实的小东西,搁人手心里胡闹。 闻人珄眯起眼,控制住一把抓住张错手指的冲动。 随着张错指尖划过,闻人珄看到有幽幽的蓝光闪过,像鬼火的光,一蹿而过。张错应该是在闻人珄手心里画了一道符。反正闻人珄看不懂就是了。 “好了。”张错收回手,顿了顿,往后退开一步。 闻人珄对他这一退有点兴趣,他看了看自己掌心,蓝光和符都消失了,没有丁点古怪。 “真厉害,还能追踪。你们这套操作要是教给警方,一定能为社会做出巨大贡献。”闻人珄刻意凉飕飕地说。 张错不接话。 闻人珄没再损牙眼,只是又看似随意地瞄了下张错的脚尖,嘴角淡淡提起一抹笑。 闻人珄感觉得到——张错一直在注意他。从这次再见,不,从之前在地下,张错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开始,张错时时刻刻在关注他,紧张他,哪怕在张错没有看他的时候。 果然,张错注意到了闻人珄的目光。张错轻轻地问:“你、怕我吗?” “我为什么要怕你?”闻人珄从善如流。 “不怕、就好。”张错短暂地笑了。 闻人珄:“......” 他最烦这种软棉花,半晌捏不出个响屁来。 闻人珄叹口气:“你不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谈吗?” 闻人珄:“之前在乡下,你逃了我可以理解,毕竟形势所迫。而你现在又找过来......” 闻人珄逼近一步:“为什么来找我?你想怎么样?” 张错的嘴角微微下陷:“我是闻人家、的人。” “嗯。” “你是先生。” 闻人珄:“所以?” 张错漆黑的眼睛直视闻人珄,又不说话了。 闻人珄忽然笑出声:“所以,你是要赖上我了?” 张错依旧不作声,当死了闷葫芦。他就深深地、静静地看着闻人珄。 闻人珄多少有点不能对付张错这般眼神。真诚、渴求,很容易让人产生自己欠了债的惭愧心理。 “好。”闻人珄于是不和张错对视,视线往下,去盯张错鼻尖上那一颗黑痣。 想来他是喜欢这类玩意的。尤其是冷白皮上生的小黑痣。位置也要有讲究,比如泪痣,唇下痣,耳垂上的痣等。 像张错鼻尖上这个,打一晃看不出,细看才能瞧见,像最小的一颗黑珍珠,微微偏地生在鼻尖,正中闻人珄偏好。 “就算我上辈子是你的先生。”闻人珄说,“但那也是上辈子。人是用经历堆成的,我没有他的记忆,更没有他的社会关系。” 闻人珄掂量着把话说得礼貌些,但潜台词已经足够清楚——不论上辈子怎么样,现在你闹无家可归忠心耿耿的苦情戏,我没义务。 可闻人珄还是看到了张错忽然黯下的神情。这是他意料之中的。 “很难过?”闻人珄眉眼带笑,“但我想我没说错什么。” 张错的手在身侧攥一个拳头,又很快松开:“我、我真的......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闻人珄低声念叨,似乎在有趣地把玩这四个字,他又笑了,“那你之前的七十年都在地下?” “嗯。”张错应声。 “龙蟒宰了,地下烧了,你无处可去。”闻人珄点头,“倒也顺理成章。” 漏洞百出。 张错起初救他时并不知道他是谁,既然会救人,如果一直在地下,那为什么放任龙蟒残杀那么多无辜生命,而不阻止?逻辑不能自洽,零分。 闻人珄慢腾腾地将张错从上到下打量过一番。看着看着,他有点无奈了—— 这货一囫囵个儿稀奇古怪,人鬼不是,信口开河含糊其词,他却还觉得他不会伤天害理。 地下救命之恩?闻人珄强抠自个儿那萎缩良心,确定他并非感恩戴德之人,不奉滴水涌泉的老套,而且,他把张错从山上背下去也算还情了。 那是因为他帮了刘小壮?不一定,谁知道那“熏出来的失忆”管用到哪天?他不坦诚,兴许还有后遗症呢! 闻人珄正拉扯神经,就见张错黑羽般的眼睫轻颤一分,眨下一滴水珠子。 闻人珄:“......” 得了。八成是吃了脸儿的香。这小子人不对劲,但长得太对劲了。 尤其他刚为闻人珄淋过雨,身上脸上都湿漉漉的,几缕黑发湿贴着白皙的脸颊,眼尾含水汽,微微发红。 ——好一副“不人不鬼”的削微病态,像一碰就伤的脆弱影子,惹人怜惜。 但凡是个男人,谁舍得怪罪这破碎美人呐! 闻人珄,性别男。 闻人珄在心里低骂一句,两步走到沙发上,捞起沙发背上的毛巾。这毛巾是他昨天洗澡用的,完事随手一搭,当时着急睡觉,没来得及扔洗衣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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