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线寒光掠过老将军的面颊。 格纳德的面色猛地变了,仿佛看到了比死神更恐怖的什么东西。 他嘶吼着,面孔扭曲,整个人扑向前方,同时不顾一切地伸开五指,想要挡住那缕寒光。 扑通。 格纳德将军摔倒在地上。 五指空荡荡地僵直着,他没能抓住那支从哨塔上射出的箭。 …… 站在哨塔下的时候,兰缪尔其实在苦恼该如何让上面的士兵放他进去。 他其实感觉自己已经快死掉了,但他想活,至少活到明年春天,看看自己的王城,再去看看昏耀在结界崖上新种的花。 所以,要怎么说呢。 要如何忏悔,才能让昔日被自己欺骗过的子民重新接纳自己呢。 格纳德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兰缪尔看到了一些希望。 或许那也不是什么希望,只是单纯的与故人重逢的欣喜。 总之,他努力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时突然注意到指尖那吓人的魔息。他竭力将这些能量收拢,令自己变得无害。 但眼前寒光闪过。 兰缪尔感到一股冲力撞上心口。 疼。 圣君茫然低头,看到了深深没入左胸的箭杆。 他缓慢地往后仰过去,眼眸失神,身体轻得像一枚落叶。 七年未曾见过的天空分外湛蓝,缓缓流动的白云仍如记忆中那样绵软。 ……唉,怎么会这样呢。 兰缪尔有点难过地盯着那蓝天白云。 可是,转头想想,当年的小魔王是否也是这样呢? 在满怀着对未来的期待时,迎来突兀又残酷的一箭。 当初的伽索居民们,被骗进去的士兵和法师们,在两族战争中牺牲的无辜者们……是否也是这样呢? 这么一想,兰缪尔又觉得自己的这个结局,虽然遗憾,倒也没有很冤了。 圣君倒在山崖间,心口插着一支箭,安静地渗出一点殷红。 冬风携着灿烂的阳光吹过。两百年来的所有悲哀,似乎都沉在这片晕染的赤色里了。
第68章 光明尽头 对于哨塔上的士兵们来说,发现事情不对,大概是从亲眼看到格纳德将军拼命扑去抓那枚箭开始的。 当时已经有几个士兵把亚伯摁在地上,“老哥,你疯了,没有命令也敢射箭!” 亚伯的脸都在地砖上压得扭曲,还在狰狞地吼叫:“它要伤害将军!你们没看到吗,它要伤害将军!” 突然有人喊:“怎么回事,下面……下面不太对劲。” 士兵们连忙扒着城墙往下瞧。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位德高望重的格纳德将军,竟然跪在倒下的魔族身边,双手高举,仿佛仰天咒骂着什么,又像是乞求着什么。 紧接着,老将军宛如中了诅咒一样,突然捶胸嚎哭起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甚至朝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 将军带来的军队也混乱起来,似乎是一则惊天的消息正在扩散,队伍从前排开始溃散,说是人仰马翻也不为过。许多骑士滚下马来,哭喊着往前跑,几个副将拼命挥着旗帜,都无法令军队的秩序恢复正常。 相隔太远,哨塔上的士兵们听不见下面呼喊的是什么,只能惊恐地面面相觑。 “怎么了,”有人慌了,“怎么回事,被亚伯射中的那个魔族做了什么?” 脚步噔噔,队长从城楼下冲上来,眼眶血红,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谁放的箭,哪个该死的畜牲放的箭!?” 同时冲上来的还有格纳德的副将,“军医,军医呢!?快,快!!” 一头雾水的军医被副将一把抓着跑下去了。队长粗喘着气,睨住了被压在地上的亚伯:“是你……畜牲,是你!” 亚伯梗着脖子,青筋暴跳:“对,是我,但它先——” 他才说了几个字,就被队长按住后脑勺,脸孔咣地砸上了墙! “混蛋,该死的,你知不知道你射的是谁,是谁!!!” 队长几乎发了狂,“杂种,我杀了你!!” 周围的士兵们吓得脸色发白,想劝也不敢劝。亚伯血流了满脸,鼻梁骨都折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吼道:“我射的是谁!?我射的是魔族!魔族还能有什么好东西,何况是它突然要对将军动手,我一箭给它射死了!我射死了!” 队长飞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亚伯呻吟着呕出了酸水,眼泪纵横:“妈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 “七年前我就被魔族俘虏过,我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清楚那群生物有多凶残!!当年我,我亲眼看着,看着父亲死在缭绕着魔息的鳞爪下……” “那明明就是恶魔……就是恶魔……” 队长脸上的怒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揉杂了厌憎、怜悯与悲哀的,极为复杂的神色。 他冷笑着问亚伯:“你说自己当年被魔族俘虏,是怎么回来的?” “队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国谁都知道,当年是圣君陛下……” 旁边的士兵突然捅了他一肘子。亚伯怒目而视,却看到同僚们青白的脸。 死寂在城楼上的士兵们之间流动,他们都意识到了某个恐怖的可能性,却又不敢相信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的悲剧,于是不敢说话。 但最终,有人喉结滚动两下,到底嗫嚅道:“队,队长……” “您说,魔族,真的是人变的吗?” 兰缪尔模糊地听见嘈杂的声音。 许多人围着他,许多人在跑动、惊呼和哭喊。格纳德老将军嚎啕着叫他“陛下”,那声音好似要将内脏全部呕吐出来。 啊,原来还是有人愿意承认他昔日的圣君身份,有人愿意为他流泪。 原来,不仅是魔王……连他昔日的故乡,他昔日的子民们也不再恨他了。 真好。兰缪尔想,他觉得自己不疼了,也不难过了。山野的微风吹动银发,阳光在合拢的眼睑上跳动,将他的意识送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哨塔前彻底大乱了。 “军医!!军医怎么还不来!!” 格纳德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他跪在山间,紧紧握着兰缪尔冰凉的右手,摩挲着那些鳞片,“啊,陛下,陛下……” 军医来了,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的,他才往圣君的心口看了一眼就僵住了,无助地望将军,也不说话。 副将吼道:“愣着干什么,快救人,救人啊!!” 军医呆滞地摇了摇头。 格纳德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佝偻着脊背,用力挥着沾了血迹的手:“去找马车!!快,马车,送陛下回王城!!肯定还有办法,肯定……” 突然,老将军感到他的另一只手上传来微弱的力道。 那银发紫眸的魔族微微张开眼,吃力地轻喘着,染血的唇间呵出一小团白雾,似乎有话要说。 格纳德连忙趴下,俯身在圣君耳畔,他听见兰缪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怪罪……射箭之人……” 格纳德如遭雷击,表情一片空白。 身后传来马蹄声,是艾登陛下到了。 王国的君主是被骑士搀着,或者说是架着过来的。 他在路上已经听见了士兵们混乱的哭泣,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好容易靴子踩到地上,却又浑身打着战,一步都走不动了。 “快,扶我过去……扶我过去……” 艾登浑身直冒冷汗,眼睛发直,喃喃道:“兄长,兄长回来了,他肯定想见我。快,快点……” 等艾登远远看到那魔族的样子,浑身的力气就和眼泪一起涌出了身体。 “不,不……” 他泪流满面,摇着头,挣开骑士的搀扶,无助地捧着银发魔族的手指。 “兄长,兄长,天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艾登来晚了……兄长你别生气,不要紧,不要紧的,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回皇宫了,王城有最好的医师……” 兰缪尔安静地枕在山石上,眼眸低垂,并无反应。 艾登急切地唤他:“兄长,兄长?别睡,你撑住……马车呢,还没好吗!” 旁边,一直沉默的格纳德将军,将手放在了艾登肩上。 “陛下……” “圣君陛下他……已经睡了……” 艾登猛地抬起脸,那眼神几乎恶毒:“闭嘴!!” 他的嘴唇已经惨白了。 “兄长,别听他胡说,你不能睡的……” 艾登用发抖的手掌将兰缪尔的脸庞扶起来。 但后者依旧没有反应。 细看才发现,那双瞳孔正在逐渐散大。刚才对格纳德说完话,圣君含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泄尽了。 “不,兄长?……兄长!!” 艾登疯了似的按住兰缪尔心口冒血的伤处,“不行,兄长你看看我,不要睡,不要……” “别走,别走,你还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你还没看一眼七年后的王城,求求你别这样走……” 艾登崩溃地喃喃着,泪水滴滴落下。血从他的五指间涌出,他连忙又叠上一只手,好像这样就能锁住圣君流走的生机。 可是没有用。兰缪尔的瞳孔彻底扩大了,他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心跳也没有了,只有眼尾似乎还含着一点哀伤的留恋,也在渐渐消散。 格纳德开始哭了,军医和副将也开始哭,还有身后如山似海的士兵们。艾登怒吼一声:“哭什么,不准哭!不准哭!!” 他将兰缪尔抱了起来,却浑身哆嗦,不知该奔向何处求救。 四周都是士兵们呜呜咽咽或嚎啕大哭的声音,天光惨淡,流云悲歌。 艾登愣愣地呆了半晌,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瞬间被击垮了。 他双膝跪倒,脖颈青筋凸起,痛哭出声:“啊……救命啊,救命啊!!他才回家啊,他明明都回家了,不能这样啊……” 年轻国君的声音凄惨地回响,艾登将脸深深埋进兄长的银灰发丝间,肩膀耸动着嚎哭。 可是他那从来温和的兄长,却再也不能睁开眼,像童年时那样柔软地宽慰他了。 圣君兰缪尔的遗体,最终被装殓于一座玻璃棺内,途径十八座城池,由国君艾登亲自护送回王城。 自国君公开魔族真相已有四年,依然有大量的士兵和子民不肯接受魔族乃是人族所化的事实。因为始终缺少一环最直接,最有冲击力的证据。 所以艾登心想,如果兄长在世,这肯定是他希望的吧。 希望以自己的死亡,敲响同族相残的警钟;希望以自己这具异化的躯体,彻底终结这场充满谬误与罪恶的战争。 艾登也公开了七年前王城之战的真相,将圣君当年所行的一切告诉了他的王国。 如今深渊里的瘴气全部得到净化,人们再也不必担心魔王撕毁结界时所带来的毒气侵蚀的危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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