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先知忽然压低声音,“我早说过,你会屈服的。” “来吧,说点什么,你可是神子,向你的子民们承诺神迹吧。” 兰缪尔看了先知一眼,意味莫名地勾了一下唇。 他收敛神色,将光明十字剑插在身前的地上,高声向所有民众起誓: “我乃神母眷顾之子,我的信仰至真至诚!” “我承诺——你们的虔诚将唤起神母的庇护,令胜利的金阳降临在我们的土地上!” 民众几乎是沸腾了,有的喊“神子”,有的喊“陛下”,但更多的仍然是在呼唤神母。 他们下跪,磕头,试图亲吻圣君的鞋子。曾经的兰缪尔从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今晚,他庄严淡漠如一尊真正的神像,放任更多人变得疯狂。 这一夜,其他城池的信徒也在为王都祈福。 执掌当地神殿的供奉长老们,忠实地执行先知的命令,以祈祷为名骗取信徒的法力。 其中的少部分知道真相,但大部分长老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在做什么。编织了几百年的骗局,已经将他们的思想牢牢地捆束住了。 在法阵的作用下,无数的微薄法力涌向了圣君的体内,如涓流汇集入海。 先知长老满意地笑了。 他知道,接下来这场救国之战,以及在千万人见证下的神迹,将使得金太阳的信仰再也无法被动摇。 驻扎在城外的魔族军队,也隐隐听见了城内的动静。 昏耀盘坐在自己的营帐深处,凝视着坐在下面的各大部落的首领与战将们。 “明日,如果我赢了,直接攻城。” 魔王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顿了顿,又说:“如果我输了,也直接攻城。” “如果我死了……” 首领瓦铁忍不住出声:“吾王!”他瓮声瓮气地哼道,“英勇的魔族,不会在大战前夕说不吉利的话。” 昏耀冷笑:“那明天我被圣君宰了,这十几个部落的魔族,你给带回去?” ……他倒是真不忌讳,就这么个半是交代战略,半是交代遗言的架势,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安排好了,甩手就让一众魔族滚。 断角魔王的独断专行是出了名的,尤其现在大战在即,没魔敢惹他,只好灰溜溜出去了。 等大帐里空出来,那几个昏耀真正的亲信才硬着头皮上来劝。 老巫医多古摆出一副头疼死了的表情:“吾王啊,其实您根本不必和人类圣君单挑,不是吗?” “狡猾的人类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手段,您又有旧伤的毛病……万一有个万一呢!” 摩朵、木玛、天珀这些战将,则苦口婆心地为他们任性的王分析这次决战。如何如何有弊无利,如何如何暗藏凶险。 但所有努力以失败告终,这群魔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王亲手扔到了大帐外。 凶狠地唬走了所有臣属,昏耀正要转身回帐。 这时微风拂面。魔王发现,头顶的月亮是如此圆润明丽。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魔族的慕强远胜人类,尤其看重一对一的决斗。 他走了七年尸山血路,才勉强被这么多首领称一声“吾王”。可明日若输,就算不死,也永远没有能在深渊称王的一日了。 但是,魔王盼着这一天太久太久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场战斗才活到现在的。 所以昏耀自暴自弃地想,最差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回到七年前。他输得起。 他握着青铜弯刀,手指缓缓收紧。 就一次,就胡闹这么一次。 凌晨时分,这是一天里夜色最黑的时候。 皇宫内,艾登亲王正等得焦心。他不敢想象兰缪尔违心接受人们的祈祷时,内心会有多么煎熬。 但这都是为了保卫王城的无奈之举,怎么能怪兄长呢?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宽慰兄长,不能让他心神不宁地与魔王决战…… 兰缪尔就是在这时回到了皇宫,然后径直进了书房。 艾登闻讯急匆匆地赶来时,圣君正在亲手整理典籍。 他弯着腰,将一本本书册和笔记纸放进箱子,最后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枚羊皮卷轴,轻轻放在最上面。 听到门响,兰缪尔便缓慢地直起身,抬头笑道:“……艾登。” “你看到了吗……他们那样相信我,哭着为我祈祷。原来国君想要欺瞒民众……是这样简单的事啊。” 昏黄的灯光下,圣君的额上浮着细密的汗珠,嘴唇惨白到不见半点血色。 艾登大惊失色,快步冲过去:“兄长,你怎么了!?” 他扶住兰缪尔的手臂,却更加心惊。那片肌肤冷得像冰,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得到! “你……” 艾登完全吓懵了,正要喊医师,兰缪尔一把捂住他的嘴:“嘘。” 连那掌心都是冰冷的。 艾登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兰缪尔低声说:“不要声张。我没有什么事,只是消耗了太多法力才有些反噬,缓一缓就好了。” 消耗法力!? 艾登瞪大了眼,怎么会消耗法力,今晚那么多子民的法力都汇聚到了圣君体内不是吗? 此时的兰缪尔,应当是整个王国里法力最为充沛的人才对! 他连忙用自己的法力探入兄长体内,这下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嗡”地发黑。 “兄长!你——你根本没有接受信徒的法力!?” “嘘。”兰缪尔淡淡地,再次将食指点在弟弟的唇上,“安静,听我说。” 收回手的时候,圣君晃了一下神。 强行转移那么庞大的法力,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消耗。 平常倒还不要紧,但对手若是那位魔王,恐怕…… 兰缪尔涩然心想:如果昏耀知道了,肯定会很生气很生气吧。 魔王对这场复仇的执念那么深。肯定期待着一场双方都拼尽全力的,酣畅淋漓的战斗。 可自己,注定不能以最完美的状态赴约了。自己总是愧对那位魔王,一次又一次。 但,这也是他选择的路。 “听我说,”兰缪尔定了定神,他按住弟弟的肩膀,“对不起,艾登……我将成为罪人。”
第60章 罪人 当第一缕日光从山的尽头钻出来时,兰缪尔结束了短暂的冥想。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迎着日出的方向睁开眼。 “……兄长。” 守在旁边的艾登脸色憔悴,眼下乌青。他双手中抱紧一个皮革提箱,正是昨夜圣君亲手整理、亲手交给他的。 兰缪尔站了起来,表情在逆光中看不太清晰,但嗓音十分温和。 他说:“艾登,不要忘了我嘱托的事情。” 而后,圣君束起金色的长发,在软甲外面披上符咒加持的长袍,将佩剑插在腰间,拿起了布雷特神殿送来的那把炽金色的光明神弓。就这样走出了皇宫。 王城的城头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 或许多年过后,会有史学者戴着厚厚的单边镜片,皱眉研读这份史料,并为这堪称愚蠢的举动连连摇头。 要知道,那可都是手无寸铁的凡人,一旦魔族攻城,除了惨死没有第二条路。 但事实上,那天依然有小部分狂热的信徒站上了城墙。他们坚信“受神母庇护的圣君不可能败给恶魔”,一如坚信“鱼不可能在水里淹死”,并渴望能够亲眼见证神迹。 先知长老当然没有阻拦。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亲王艾登沉默地陪着兄长走完了城内最后一段路。 兰缪尔出城的时候,魔王似乎早就等在这里了。 昏耀独自坐在城下,姿态放松而大方,好像也不怕上面会放冷箭。他身后的鳞尾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地上的尘土,那头编成束辫的黑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边。 魔王披挂轻铠,腰间佩着那把青铜弯刀,其他的就再也没有了。 并非托大,只是深渊确实没什么好东西,哪里能跟神殿与皇室的积蓄比呢。 隔着很远的距离,兰缪尔对魔王说:“谢谢。” 如果昏耀不同意这场单挑,而是选择直接大军攻城。那么为了身后的城民,圣君也只能将剑锋指向来犯的魔族。 他将不得不亲手杀死几百几千个昔日同胞。作为加害者的子孙,再次残害受害者的子孙。 对他来说,那才算作万劫不复。 “不用谢,”魔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站起来,鳞爪尖端慢慢凝聚起魔息,“慈悲为怀的圣君陛下。” 兰缪尔握着光明神弓的左手抬了起来,右手则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枚金色羽箭,搭在弦上,平静地拉开了弓。 他在心中默默地说: 魔王昏耀,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纵使你并无此意。 如果你知道,大概会觉得晦气吧。 对不起,我无法以你渴盼的全盛状态迎战。 但至少此刻,请允许我承受你所有的仇恨与战意。 刹那间,金色光芒照亮了城墙下的大地。兰缪尔展臂连射三箭,以蜜金铸造的箭矢离弦破空,携着浩荡的法力逼向魔王。 腾起的黑色火焰,吞没了这三尾彗星。 魔王发出畅快的低笑,双掌中魔息泛滥。箭羽迅速成灰,而构成箭杆与箭镞的蜜金,竟然在高温之下融化成三团金属液体,飞速旋转不休! 下一刻,那三团悬空的液态蜜金,瞬间向来时的方向猛地弹射回去。 王城的城头上一阵惊呼! 凛然一线剑光,横向劈开了炽热的蜜金液体,几百颗金珠向四方飞溅。 兰缪尔的身影从珠帘之中穿出,换在右手的十字剑直直地向前挺刺,金发与银袍在风中翻飞。 ——铛!! 圣君的剑刃与魔王的刀刃相撞,轰然一声,城门外的地表竟然沉陷出一个遍布裂纹的圆形! …… “先知长老!……先知长老!” 城楼上,无数信徒心急如焚。一个妇人合掌拦住了白袍老者,“请问,神母的庇护何时才会降临!?” 一滴冷汗悄无声息地从先知的鬓角滑落了下来。 不对劲,这不对劲。 兰缪尔昨夜接受了庞大的法力,理应在起手第一招就展现出巨大威力,将魔王射死在金箭之下。 可现在看圣君与魔王交手的样子,双方居然势均力敌,和设想完全不同! 难道圣君是出于谨慎而故意留力,想先探清魔王的实力? 先知摸不清状况,只能硬着头皮说:“……神母的庇护必定会降临,我们只需静候神迹即可。” 王城之下,十字剑与青铜弯刀碰撞得越来越激烈。 昏耀渐渐眯起眼,他从圣君的打法中察觉一丝异样。 人类的躯体力量天生弱于魔族。可最开始那三箭落空之后,兰缪尔竟然步步紧逼,主动与他近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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