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老圣君背着手又转了一圈,一贯宽厚的眉眼间明显浮现出迟疑的神色。 “父君!” 老圣君叹了口气,他终于不踱步了,而是回到兰缪尔面前,按住金发少年的肩膀:“兰缪尔……别着急。你今日先回去,这件事不要外传,父君……父君要好好想想。” 兰缪尔怔住了。 想?还需要想什么呢? “唉……”老圣君又叹了口气。他揉了揉太阳穴,很为难的样子。 皇宫的书房里点着淡淡的熏香,阳光从窗户外洒在奢华的桌椅上,照得人有些眩晕。 兰缪尔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窒息感漫了上来。 他艰涩地问:“父君,您尚有什么疑虑吗?” 老圣君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兰缪尔,听了你说的话,父君也很痛心,可是——” “可就算这是真的,那些也是过去的事了,已经过去两百年了。” “过去?”兰缪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上前一步,颤声道,“怎么可能过去……只要深渊里一日还居住着我们的同胞,就一日没有过去!” 老圣君:“孩子,纵使魔族曾经是人类,可它们现在,就是一群凶残又粗俗的恶魔啊!” “那不再是我们的同胞了,王国的子民们不会承认的。” 兰缪尔的面容变得像冰一样白。 他酸楚地闭上了眼,喃喃说:“不。” “孩子,你知道的,迦索的结界每一次被打开,魔族都在人间大肆作乱,死去的无辜者不计其数——你只觉得魔族可怜,难道就忍心看到王国的子民被魔族劫掠和屠杀吗?” 兰缪尔:“正是因此,才要尽早消解这份仇恨,弥补犯下的错,终止无谓的战争!” 老圣君挥了一下双手,眉头竖起:“兰缪尔,你年纪太小了,不懂事。世上的对错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何况,这也并不是我们犯下的错,是两百年的人犯下的错!” “作为国君,应当做的是保护好自己的国民,而非对一群异族大发善心。对,异族,它们已经是异族了,兰缪尔!” 也不知从哪句开始,兰缪尔不说话了。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父君。” 兰缪尔忽然“呵”了一声。 他抬起被悲哀浸润的眼眸,问:“您早就知道吗?” “不,兰缪尔,你在说什么?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情,父君怎么可能知道!?如果父君知道,怎么能若无其事地直到今天——” “所以,您不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 “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 兰缪尔自嘲地笑了:“纵有怀疑,却从来未敢深究,是吗?” 老圣君的脸上出现了恼羞成怒的神色。 “兰缪尔,你是在质问我吗?你怎能这样对你的父君说话!?” 兰缪尔摇了摇头,他只觉得疲惫,好像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榨干了。 虚弱感令他踉跄了一步,靠在红木打造的书架上,低声问:“好吧,我不说了,父君。但您现在知道了,又要怎么办呢?” 老圣君道:“我会为那些可怜的同胞向神母祈祷,怀着愧疚度过余生的每一天的。” 兰缪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缓缓转身,向书房的大门走去,步伐虚软得像是随时都要摔倒。 老圣君没有挽留。 走到门口的时候,兰缪尔站住了。 他就这样背对着自己的父亲,轻轻地说:“父君,我知道神殿在期待什么。” “先知长老曾经说过,这些年,深渊的环境越来越恶劣了。瘴气被封在结界之下,地火会令它的毒性越来越强。从每次魔族军队进犯王国的规模推测,魔族的数量已在逐年变少。” “或许再有个两百年,魔族就不复存在了。” 他哀伤地回头惨笑,“而我们的罪孽,也将随着受难者一同,被永远从历史上抹去。” “父君,这也是您的期待吗?” 沉默弥漫。 兰缪尔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老圣君的回答。 于是他低嗤了一声,自顾自地说道:“您不会如愿的。我曾见过魔族的坚韧与不屈,当他们从地狱里爬出来,王国只会遭受更加惨烈的创伤。” “不拯救昔日的同胞,就护不住现在的子民。父君,我请求您……再重新想一想。” “但是,兰缪尔。”老圣君突然低声说。 “魔王已经被你杀死了,不是吗?” 兰缪尔的眼眸微不可查地一颤,止住了呼吸。 恍惚间,斑斓的色彩从眼前的景物中褪去,这句简单的话语,比任何一记精神诅咒更加残酷。 不是吗? 或许是吧。 …… 兰缪尔回到了神殿。 他独自走进祈祷室,关上了门。 这里是专供神子祈祷的地方,曾经也是兰缪尔在神殿中最熟悉的房间之一。 圆顶的天花板上以古文镌刻着圣训,五彩的玻璃窗反射出梦幻的色泽。 彩光会照在王国最大的那尊光明神母像上,而神母永远含笑俯视着下方祈祷的信徒。 兰缪尔在神像前跪下,疲惫地闭眼合掌。 他低低念道:“……无上光明的神母啊,全知全能而慈悲之吾神,请聆听信徒的祷告,请指引我彷徨的灵魂……” 祈祷室外,小圣女们正在后花园里弹着竖琴唱歌。 美妙的歌声渺渺地传进来:“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的深渊下方,繁衍着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兰缪尔清瘦的身体开始颤抖。他的神情越来越无助,念诵祷词的声音也越来越沙哑:“请洗净我罪孽的灵魂,请予我真实的救赎,请……” 外面的歌声还在唱:“继承母神的意志,神子拉开了长弓,射杀邪恶的魔王,在冰封的高崖上……” 一遍又一遍,兰缪尔念遍了圣训,圣训里没有答案。 他跪在神像前反复祈祷,而神母只是垂眸浅笑。 “神母啊,神母……恶的同胞,恶的同胞,终将消亡在这大地上……” 终于,小圣女们唱完歌曲。她们欢笑着离去,踩着斑驳的冬日暖阳。 祈祷室内静悄悄的,神子蜷缩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累极了的样子。 突然,少年的喉咙中迸发出一声哭喊,他抓起跪坐的绣花坐垫,抬手就往面前的光明神母像上扔了过去! “吾神,你为什么不说话!” 兰缪尔终于爆发了,抑或是终于崩溃了。 他眼眶通红,蓦地站起来喘息,“我到底应该怎么做,你为什么不指引我应该怎么做!! “神母,你到底在哪里,金太阳究竟在照亮什么,又能救赎什么!!” ……那本是王国里最虔诚最圣洁的神子,此刻却变得比任何一个“被恶魔附身者”更加疯癫。 兰缪尔踉踉跄跄,抓到什么就往神像上扔过去,把祈祷室砸了个遍。最后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已经要被压垮了。 他不知道这条路应该怎么走。 他被长老们蒙骗了许久。 他害死了对他好的魔王。 他救不下自尽的老婆婆。 他劝不动父君拯救同胞。 他甚至得不到神母的一句回应。 ……是因为他的罪孽果真有那么深重,神母才不肯理他的吗? 祈祷室的大门从后面打开了。 熟悉的权杖敲击声,伴随着脚步声,徐徐靠近。 兰缪尔轻喘着回头,隔着泪雾,他看到先知长老正用一种夹杂了怜悯与讥讽的视线望着他。 “神?”先知幽幽笑道,“神子,您是在寻找神母吗?” 兰缪尔从没在先知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纵使早已知道此人之伪善,他的心头还是泛起一股森然寒意。 兰缪尔冷冷站了起来,他的肢体已警惕地紧绷,右手悄然凝聚起攻击的法术。 然而下一刻,先知将手中的权杖一丢,放肆地仰头大笑起来!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兰缪尔毛骨悚然。只见须发皆白的老人大笑不止,一步步朝他走来,伸展双臂—— “哪里有神呐,哎呀,我的傻孩子。”
第56章 歌 兰缪尔花了一些时间,来理解先知这句话中的含义。 这段时间,在他那正悬在崩坏边缘的感官里变得极为漫长。 足足有十五年。曾是他的一切。 过了很久,兰缪尔才轻声问道:“没有吗?” 先知眯起细长的双眼,缓缓道:“谁知道呢,至少我活了一百一十三岁,这辈子可从没见过什么神母显灵,供奉长老们也没有。” “或许神母曾经存在,但如今祂已抛弃了祂的信徒,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更大的可能,神母只是个传说,早就淹没在历史长河里的传说。或许只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像你一样犯傻的公主,她抛弃荣华富贵,走进苦难,妄想以一己之力照亮黑暗——然后她死了,就是这么简单。” “死了就是死了,神子啊,世上怎么会有死人复生呢?苦难也只是苦难,苦难不会把尸体变成神。” “你看,你在这里摔打怒骂,我在这里大放厥词,不也没有神母来降下惩罚吗?” ……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兰缪尔忽然意识到。 他要变成一具空壳。 生物的本能令神子恐惧起来,令他想要逃离眼前的现实,以避免自我的崩坏。 可他在深渊的时候,就已经逃跑过一次了。 于是有悖于本能的另一种意志死死地压住他,压住了逃跑的欲望,也压紧了濒临破碎的自我。 纵使带来的是酷刑般的痛苦。 兰缪尔呻吟了一声。他的眼前天旋地转,尖锐的耳鸣时急时缓,大脑里的血管像小鼓一样跳动。 “所以,没有神吗?” “没有神。” “从来都没有?” “从来都没有。” “虔诚的善人死后……也不会得救,不会回到神母身边吗? “不管是善人还是恶人,死了只会变成尸体。” “那……”金发少年将手放在心口,绝望地笑了起来,眼底化作一片被烧干的灰烬,“所谓被选中的神子……所谓宿命……” “噢,我们需要一个皇室的孩子,而你是圣君陛下的长子,就是这么简单。” “……你们欺骗整个王国?” “欺骗?”先知长老讶然舒展开眉眼,这时,他又像是一个谆谆善诱的慈祥老者,“不,不不不,兰缪尔。” “你看看这个王国,看看这群愚昧的民众,他们离得了神母和神殿吗?是信徒太渴望信仰,光明神殿才会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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