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景色如墨迹褪淡的画卷徐徐展开,须臾之间,谢苏已经回到了白家被灭门的那一日。 谢苏施的这个术法叫做镜花水月,当然不能真的让时间倒流,也不能改变过去,更类似于进入一段真实的记忆之中。 凡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东西就必定会留下痕迹。 镜花水月,就是以这些痕迹为经纬,以气息为丝线,织出一个跟当时一模一样的幻境。 在这个境中,一切景物人物都与发生的那一刻无异。 谢苏踩着坚实的冰面,将自己的身影隐没在石桥下的阴影中。 石头被寒风吹得冰凉,谢苏却不怕冷似的用手按在石头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路摸到了冰面上。 岸边空地上,白家的对弟子的考校正要开始。 白家家教显然很严,众弟子列队站好,不敢喧哗。 摸到了地方,谢苏脚步一顿,轻轻地揉了揉手腕,伸开五指按在了冰面上。 冰湖自他掌下片片龟裂,好像一朵莲花拆苞吐馥,正冲着他缓缓打开自己的花蕊。 冰层之中冻着一张逆写的符咒。 天下用符箓的仙门不少,但符咒逆写是为大凶,修仙之人必遭反噬,也是禁术。 谢苏心道,若是他在蓬莱山上学到的本事还作数,那这枚符咒就应该是阵眼了。 有人逆写符咒,设了极凶狠阴邪的法阵,才会在一瞬间夺取白家所有人的性命。 但谢苏只能在镜花水月境中找到这枚符咒,现世之中这枚符咒一定已经被施术的人取走了。 所以谢苏察觉到石桥有异,却只能通过镜花水月境来查探。 他抬头时,场上的考校只进行到一半。 谢苏却在回廊上看到了境中的白无瑕,她拥着一条狐裘披肩,脸上无限柔情,望着场上一个清俊的外门弟子。 那名弟子腰间挂着木牌,刻着自己的名字:沈祎。 谢苏走到他面前看了一眼,微微挑高了眉毛,这个沈祎的脸和他现在的脸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白无瑕是将他的魂魄放在了沈祎的躯壳之中。 怪不得第七枚朱砂骨钉,白无瑕没有钉在他的眉心。 因为她选择了用沈祎来承载禁术,却有那么一刻,她没舍得毁掉心爱之人的脸。 就在这一刹那,沈祎对着谢苏微笑道:“你快死了。” “你看得见我?” 话一出口谢苏就微眯了眼睛,他只是觉得惊讶。 镜花水月所复原出的不过是一个幻境,如果他喜欢,可以把整个幻境都毁了,对外界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会有任何一个境中人把目光投向他。他们根本看不见他。 可是此时此刻,有一个人看见他了。 谢苏用指节在沈祎的木牌上叩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一个字:“停。” 这个字落下,校场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了,柳条的枯枝冻在寒风中。 从沈祎的身体里钻出了一道黑烟,在夜空里凑成一张人面,或嗔或怒,或喜或悲,好像把一辈子的人生况味在这短短一刻之间咂摸完了,妖异万分。不像人,倒似鬼。 一霎那间镜花水月境解开,自谢苏脚下绽开一道裂缝劈开冰面,带着无匹的速度裂向湖心,冰面下不知藏着什么东西,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看到那道光的一瞬间,鬼面咕叽咕叽地笑起来,化生出人的四肢躯干,猛地扑出,速度奇快,向着湖心掠去。 谢苏眼睛一眯,把那枚朱砂骨钉掷了出去,骨钉如一道离弦的箭射向鬼面。 他身法极快,随之掠上。 冰面上缓缓流转的血色光芒忽然大盛,笼罩住半个冰湖和整座石桥,正是那使得白家灭门的邪阵。 那鬼面人一身冲天的邪气,那个昨夜给谢苏让位置的女修见状冲了过来,却连身侧的剑都没来得及拔出来,眼看着就要踩进邪阵的范围。 “别过来!” 谢苏抬手掀起一道风把她拦住,峻凛的眉皱在一起,眼瞳中几乎烧出了火光焰影。 只是这么一分神,那血色光芒就涌到了谢苏的脚下。 鬼面人速度飞快,停下之后动作却十分笨拙。 谢苏掷出去的骨钉从他的眼睛刺入又穿脑而过,他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开了一个洞的后脑,向着谢苏缓缓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漆黑的牙齿。 谢苏眼尾血红。 看清鬼面人笑容的一瞬间,他头痛欲裂,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幻觉如同潮水般涌来,大地倾覆,高山倒塌,千里焦土,尸横遍野。 他好像站在血流漂橹的古战场上,闻见人肉被烧焦的气味。 浓稠河水带着素白的残肢断臂飘向远方,大地尽头残阳如血。 然而那幻觉仿佛也只是一刻。 冰面瞬间如蛛网般碎裂,将谢苏吞没。 沉入冰湖的一瞬间,谢苏猛地伸手拉住了那个鬼面人,暴喝道:“给我下来!” 两人一同砸进水中,刺骨的寒冷灭顶而来,谢苏掐住鬼面人的脖子。 面容模糊的鬼影在浑浊的冰水中融成丝丝缕缕的黑雾,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谢苏紧攥的拳头中。 只剩一张漆面具漂浮在水中。 谢苏一口气泻出去,冰水立刻涌入口鼻。 挣扎之间,谢苏奋力伸出僵硬的手指,握住了那张面具。霎时一脉极寒沿着他的手臂流动,直抵胸口。 被黑暗和冰冷吞噬之前,谢苏听到了一声龙吟。
第2章 朱砂白玉(二) 谢苏醒来的时候浑身冷得打战,双目剧痛,不大能睁得开眼睛似的,一切景物都影影绰绰。 他只看到自己被人放在小小一方温泉水池中,再一抬眼,就看到那群柳家弟子在廊下打坐,另有几人持剑警戒,没有被先前那阵法给卷进去。 谢苏与他们之间,倒似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柳家弟子说话,谢苏竟是全然听不见的。而他们也并无一人看向谢苏的方向。 他心头微觉奇怪,还想再看一眼,就被那层层晃动的温泉波光眩得目盲,只好闭上了眼睛。 身子却是越来越冷,连那池水也不复暖热,短短几息之间,水面结了薄薄一层冰,令谢苏微微瑟缩。 “你自身难保,倒还有心思顾着旁人,可见师门教得不错,不知道是拜在谁的门下?” 一道男声自谢苏身后响起。 这醇郁嗓音飘进谢苏耳朵里的一瞬间,他的背脊几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他睁不开眼睛,听觉触觉就更加灵敏。 耳畔似有衣服委地的声音,接着,小小一方池水荡漾,水波推上四周漆黑岩壁,沿边一层薄冰应声而碎。 是那个人一同进了温泉池。 谢苏冷得发抖,徒劳扣紧手指,这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那枚鬼面具。 他一松手,那漆面具便幽幽地浮在了水上。 谢苏睁不开眼睛,只听水声荡漾,那人已经靠近,似乎是觉得那枚鬼面具十分可笑,扬手就把它丢了出去。 下一刻那人说话的声音就到了谢苏耳侧。 “池里的水还是这么冷,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谢苏浑身僵硬。 这声音,这气息,此时与他同处一方温泉中的人,赫然便是他的师尊明无应。 谢苏已无暇顾及明无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全部力量都用来控制自己不露出端倪,被明无应发现。 此时他寄居在沈祎的躯壳之内,说来是一个极好的掩护,但谢苏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明无应的手段神鬼难测。 他若是真的看出来…… 谢苏心头一紧,想要开口说话,忽觉自己眼睛上落下一只手掌,手指修长,掌心温热,带着常年使剑留下来的薄茧。 相比于他满心戒备,动也不敢动的紧张样子,明无应显得从容得多。 方才谢苏人泡进温泉,却像是在温水里投下了一块冰。 温润如墨玉的池壁上结了一层白霜,温泉之中云雾般缭绕的热气都消散了。谢苏脸色苍白,眼下微微发青。 而明无应一进来,这池水就重新暖融起来。 谢苏身子绷得紧紧的,向后撤了一点,后背抵上冰冷池壁。他的眼睛仍是不大睁得开,只隐隐约约瞧见明无应伸手在池壁上一按,那清冷白霜霎时消融。 潭中薄冰渐渐化开,重新蒸腾出热气。 随着温度的升高,谢苏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一点红润。 他再戒备担心,也不由自主觉得四肢百骸都被热水萦绕,缓慢驱散身体里的寒意。 这小潭不过一丈见方,谢苏只觉得明无应往下沉了沉,随即便觉得自己的膝盖蹭上了明无应的腿,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还未等谢苏反应过来,他只觉得腰上缠了一只结实手臂,明无应从正面直接侵压上来,另一只手的虎口卡住了他的下巴。 肌肤相贴,明无应如同一个巨大的热源,在冰天雪地之中要烧融谢苏这块寒冰。 最后一点寒意也消散于无形,谢苏垂着双眼,低声道:“若是你救了我,该向你致谢,可你为何如此逾矩?” 明无应此人向来随心所欲,最不待见的就是那些板板正正少年老成的仙门弟子,仿佛将仙门那些条条框框全刻在了心里。 谢苏故意这么说,是想让明无应觉得他无趣,也就没了探究下去的心思。 可明无应却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浑浊,似在谢苏心尖磨了一下。 “我怕你沉进水里闭了气,”明无应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怕别人看见?我在此地下了一个禁制,他们是看不见的。” 谢苏下巴被捏着,咬住了嘴唇内侧。 明无应行事再随心所欲,对着谢苏这个徒弟,从来都是个挑不出错处的师尊。 连他从前在蓬莱山上给明无应奉茶,他这师尊将茶杯接过去,连他的指尖都不会碰到。 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矩。 谢苏心知一半原因是自己实在无趣,另一半原因便是在明无应的心中,他只是个一时心软捡回蓬莱山的小徒弟。 他们之间,从来便没有过第二种关系。 谢苏心头发苦,却也借此确信了一件事,明无应并没有察觉自己就是那个盗他牧神剑、闯进天门阵的逆徒。 他心神一定,立即想到自己身上被白无瑕种下的朱砂骨钉,这禁术旁人或许不知,想要骗过明无应的眼睛,却实在难得很。 此时他几乎被明无应拢在胸前,呼吸相闻,谢苏衣衫尽湿,只怕身上的骨钉现形,是以抬手推开了明无应。 明无应被他推开,不恼反笑,玩味道:“我问你的问题,你是一个也没有答。” 谢苏浅浅睁开眼睛,只觉得双目锐痛稍减,下一刻他就不由自主地看向明无应。 明无应身上只一件薄薄衣衫,湿了水贴在身上,显出流畅结实的肌理。他一条手臂放松地搭在池壁,更显得肩宽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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