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倒霉,但也命大。 至少活了下来,还凭着一身本事在军中活得挺好。 “嘿嘿,我说总督统。”最靠边的汉子咧嘴一笑,“我李老黑这辈子啊,就看不上那些个嘴上没毛的青瓜蛋子,年轻、不懂事、鲁莽!”他大概喝高了,“我说一句话,您别往心里去……嗝儿,当年啊,我……” 他的身子倒了倒。 “我说哪儿了?”李老黑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不管了!总之,我服您!” 此时的李轻河早不是当初那个少年杀手,经历了风霜坎坷,他一步一个脚印从小兵走上来,叱咤沙场、杀敌无数,现下的李轻河身上竟隐隐透出睥睨天下的威势感来。 浑不在意地笑笑,李轻河再度举碗:“废什么话,喝!” 真不明白他这几年是经历了些什么,不过一句劝酒的话,听上去都像是带着豪情,都像是发了军令,一下子就点燃人心。 果不其然,一声过后立刻有人响应。 “对,废话那么多……喝!” “来啊,满上!” “喝!” 又过了几轮,帐篷里的汉子们东倒西歪,终于都睡过去。 而李轻河却只是微有醉意,站起来时,依然是身形稳健、步履轻快的。扫视一圈之后,他浅浅笑了。 掀开门帘,外边的冷风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可他望着月亮,眼睛里溢出了柔情。 李轻河坐在外边,身边卧着一把长枪。 这把枪他用了三年,每个晚上,他都要拿布擦擦它。 可今日不同。 唯独今日,他不理长枪,只是坐在那儿,读一卷圣旨。 前日,又一场大战告捷,此战凶险异常,没人想过他们能赢、能守住这个关口。因此,他们得到许多封赏,尤其是领兵的总督统李轻河,更是接到皇上召他回皇城册封官爵的旨意。 按理说,作为军中首领,他是不该走的。 可近来战事渐稳渐平,敌国刚刚败北,还需休养生息,算起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况且,他从来这儿的第一天就是为了回去。 这儿地处偏远,皇城的消息很少传来,但每每传来都是大事。 而那些大事里,最让他记挂的一桩,便是霁月公主患了呆症。 李轻河从衣领里拽出那颗珠子握在掌心。他有许多事情都不清楚,但他总觉得,她的心智出现问题,和这个东西有关。 他终于有机会把它还给她了。
第四章 就现在,你娶我好不好? 一) 今日的皇城格外热闹,城里城外,街道两边挤了许多人。 他们是来看英雄的,看一位年轻的将军。 人群里,李轻河骑在马上,一身玄甲,面容冷峻,偶尔向人群望去的时候,却会带上些些笑意,忍不住想,如果当年的那夜,他没有带她回那处小屋,而是四方云游,如今会是何种模样。也许他们也会挤在人群里凑热闹,会去看另一个英雄。 他不再是杀手,也不会做总督统,不会再碰刀枪棍剑,她也不会舍得他碰。 说来讽刺,当初他是杀手的时候,怕疼却不能喊疼,时常觉得苦闷,总想着未来有朝一日要摆脱这刀口饮血的生活。没想到,现在到了当年以为的“未来”,他却更不能了。 行至宫门口,李轻河下马,前有百官相迎,后是黎民百姓。 如今的他当真是风光无限。 可天知道,他不想做这什么总督统,他只想当霁月的李轻河而已。 近日天寒,雨气蒙蒙,空气里都飘着一层水雾。偶尔有些水珠结上了殿角飞檐,积久了些,便流转着金碧光色落下来,打在琉璃黄瓦上,带出清脆的一声响。 朱红的宫门似染了鲜血,在李轻河步入之后,缓缓关了起来。 大殿之上,李轻河半跪于殿下,头顶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她的父亲,是一国之君,是真龙天子。 按说,他当有威严、明是非、懂判断。 可是,随着赐封的流程走过,李轻河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等到全程走完,李轻河走出大殿,他握着手中圣旨,竟是不自觉有些想笑。明升暗降的一道“封赏”,皇上这是忌惮他,要收回他的兵权。 若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 可在此之外,他还和邻国签订了赔款的契约。 李轻河不懂,这一仗他们胜得漂亮,敌国短时间不敢再犯,皇上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看似追求平和,实则昏庸无度,以软弱可欺示人,没有半点儿的骨气…… 为这样一个皇帝卖命,真的值得吗? 捏紧圣旨的指节微微发白,李轻河面上不显,可那双眸子里边的愤懑却是藏不住的。 不可否认,军中的四年,他过的比以前的二十年都还要累。 这些年里,梁国内斗不断、日益衰败,却偏偏占了个地广物丰的优势,长此以往,自然成了临国眼中一块可口的肥肉。因此,近年来,大战小战不断,而皇上因为要支撑巨大的军饷物资开销而越发严苛赋税。 如此下来,民间怨声四起,内忧未除外患又至,长此以往,这来来回回竟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李轻河也曾为此不忿,喝酒吃肉时说过些大逆不道的话,其中最过的一句,便是“这天早晚要变,当上无道,必有能者取而代之”。 念及至此,李轻河的心底被哪个词触动了一下。 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吗? “公主,公主!” 长长的宫道上,霁月几乎是横冲直撞往这儿跑。这里离她所居住的宫殿不近,多是朝臣上下朝所走的,她因身份所困很少来此,可今儿个却迷了心窍一样硬要跑来,谁也挡不住。 霁月公主患了呆症这件事情谁都晓得,而这样的人要做什么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大家想拦着她,又不敢拦着她,只能一路看她跌跌撞撞,扑到谁的怀里。 “你回来了?回来找我了?” 霁月把眼前的人抱得死死的,脸却半扬起来,背脊向后弯着,看上去很费力。 “啪——” 李轻河手里的圣旨掉在了地上。 见圣旨如见圣上,宫人们一个个吓得腿都哆嗦,膝盖一软便跪在地下。 “你的衣服怎么冷冰冰的?”霁月的眼神涣散,“我……我帮你暖暖……” “你……” 这个画面的冲击力太大,李轻河抱着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既怕力气大了会弄疼她,又怕力气小了抱不住她。 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李轻河开口,声音嘶哑:“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霁月单凭本能在靠近他,实在读不懂太复杂的东西。 可大概是感受到了什么,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也低了下来。 她含含糊糊,口齿不清:“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啦……我不是傻的,你,不要听……都是乱说……” “嗯,我知道。” 李轻河轻轻抱住她:“阿月,我回来找你了。还有,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霁月并不愿意松开李轻河,在他推开她的时候,她其实有点儿委屈。 “你看。”他从衣领里拽出一个东西,“我没有丢。” 小小的珠子散发着润泽的微光,那光粒如有实质,一点一点散在空气里。霁月被它吸引了,伸手去接,在碰到的时候,她的指尖被染色一样,镀上一层荧光。 与此同时,她原本涣散的目光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空中薄云集聚,雨雾纷纷缓落,攒在她的睫毛上。 而李轻河便那样等着她。 良久,当霁月再开口,声音已经清朗起来。 她眼睫微颤:“李轻河?” 李轻河双眸清亮,回她浅笑:“我在。” 他说:“我回来了,阿月。” 边关一战告捷,敌国大受打击休养生息,总督统回皇城受了封赏,霁月公主的呆症不治而愈,朝内争斗暂停,皇上听了奏折,稍稍减轻赋税。 离开了碧血黄沙,李轻河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那一日的“取而代之”,那一时的冲动,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男儿都有壮志,但在壮志之外,还有忠义。 说来可笑,从前他对人命的态度轻率,然而近几年却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他开始敬重生命,这种敬意是从一场场战争里磨出来的,细腻而深厚,烙印一般结结实实烫在了他的胸口,扯都扯不掉。 虽说圣上对他多有忌惮,但只要梁国尚在,他便永远都是臣子。拥兵自重、改朝换代,势必要伴随着一段血流漂橹的历史,他不愿意。 如果能够选择,李轻河想,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兵权没了也没那么重要。人不能那么贪心,他握住了自己最想要的,这也就够了。 事情至此,一切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惜,命运总是这样,喜欢在好端端一条路上设个路障,让人走不过去。 二) 梁国七十八年,仲秋。 邻国大历借口钦犯走失于边境处,要求进入梁国搜寻,之后在边境挑起事端。皇上忌惮李轻河之能,临时授命右领军卫上将军楚青宵领兵迎战,一战苦撑三月,最终楚青宵战亡于沙场,梁国败。 在使者协谈之下,梁国割让城池二座,同时,大历国君提出久闻梁国霁月公主仙姿佚貌,有倾国之色,愿与梁国和亲,永结秦晋之好。 三月之后,霁月公主及护卫大臣李轻河随军上路。 关山路遥,暮色淡薄,李轻河被周围的一片红刺得眼睛生疼。二十三日的行程,临经数个城镇,他们步入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带,现下已经到了梁国边境,再过两日,就要到达大历。 就在今夜了。 李轻河握着拳头,低着眼帘,不让人看出他的情绪。 他想,就在今夜了。 没有人知道他接到这卷旨意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杀人的冲动,也没有人知道,在他发现自己只能接受、无法抗拒的时候,经历过怎样深切的绝望。 他想过直接带她离开,想过抗旨,想过逃跑,他想,她没理由反对。 毕竟霁月早就答应过和他在一起,早对他说过她不回去了,她是真的想和他在小木屋过一辈子,她真的做过放弃一切的打算。他们是相互爱着的。 可就在李轻河对她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霁月拒绝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的她放弃一切,放弃的是自己,可如今再要她离开,牵扯到的是整个梁国。也是这时,李轻河想到当年城隍庙里,她许过的愿望。 国泰民安,万事遂顺。 她到底生在皇家,是一位公主。 暮色降临,四周是没有边际的沙漠,今夜的风有些大,李轻河抬手示意,就地扎营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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