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不解自己好好一个杀手怎么就忽然酸成了个秀才,却也不想去深究这个问题,觉得怪别扭的。 而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镇外河边。 这儿围了许多人,几个几个一群,看上去热闹得很,只有他们两个安安静静站在边上,不说话也没有笑,谁都没有先开口。 在大家等着烟花的时候,霁月偷偷抬起眼睛看他。可她还没看几眼,他就偏过头去,像是无意,更像是在躲她的目光。 边上有许多小童在打闹,霁月没有注意之前发生了什么,只突然听见一个孩子哭声尖锐,她下意识望过去,便看见一个妇人弯着腰安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谁叫你不抓紧的,掉下去也没办法……” 霁月微愣,接着便看见顺水漂走的木制玩具。 等她再转回来,便看见他的目光停在了另一个地方。 那儿站着一个小姑娘,眼神飘移,含羞带怯,一边做着掩饰,一边偷偷看他。 霁月不是没看出李轻河在发呆,即便望着那个方向,眼睛里也是空的,可她就是没来由地心底一堵。连带着,刚才听见那个人说的那句话也在脑子里转了个弯,仿佛成了专门说给她听的。 一瞬间,霁月成了那个坐在地上怅然若失的孩子,她呆呆失神,听见一个声音:有些东西,你不抓住,可是会被人抢走的。 心底有什么东西酸酸地在发酵,霁月皱着眉,大抵过了很久,她听见远空有什么东西绽开的声音。 “怎么还低着头,不是要看烟花吗?” 李轻河用肩膀碰碰她:“喏,开始了。” 霁月含糊着“嗯”了一声便顺着他望向远天,比起李轻河的若无其事,她的掩饰实在是太明显了。她几步走到前边,身后有人跟着过来。 “干什么又不开心了?” “我哪有。” 李轻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看她的眼神里有掩不住的温柔。 他说:“口是心非。” “谁口是心非了!” 分明片刻之前她还在纠结着觉得难受,错以为自己被淹没在了冰水里,可不过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她便被从水里拉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自己变干了,整个人重新活过来一样。 她握着拳头瞪他一眼,却正巧看见他脸上若有似无调笑的表情,他的嘴角斜斜勾着,看她的眼神却是认真的。霁月只觉得自己的脸上又热又红,连忙又往前一步。 李轻河这次没有跟上去。 他站在后边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淡了,直到最后,变成微微抿着的模样。当李轻河面上的表情消失,他的认真和深刻便一览无遗。 仿佛站在深渊面前,被它吸引,想要奋不顾身跳下去,却终究有所顾忌。 五) 站在人群里边,霁月感受到身后人的目光,却并不觉得不自在,相反,原本的焦躁不安被抚平,她奇异地安静下来。 烟花粲然绽放,短暂却又热烈,迸出大大小小许多火星,还没来得及落下便已经灭了。 霁月抬头,光点落在她的眼睛里,生出许多幅画面。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在小木屋做过的那个梦里,她穿梭在穿插着虚幻的现实世界,心意不停地在改变,一时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一时又想要不管不顾。 理智和感情在对峙,争得人头都大了,原以为不会有输赢胜负,却在最大那一朵烟花绽开又消失的时候,霁月的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而她的心意也最终停在了一个地方。 霁月知道,身在皇家,不论是何身份,都需要负起一定的责任,她可以在范围里任性,却不能任性妄为。她应当做一个明道理懂是非、顾全大局的公主,不该违背轨迹,不该惹出麻烦,不该自私也不能只顾自己。 但她不想管了,什么都不想管了。 冥冥之中,她觉得,有一样东西,自己追了许久。在追逐的路上,那东西灰灰蒙蒙、混沌不清,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到底在追什么,今天却发现它不知何时居然被放在了自己的手上。她直觉,自己为了这个,已经努力了很多年。 她不想放手,不想走了。 握了握手中的腰牌,霁月想,也许她不一定要回去,她可以去官府,求助他们叫来信任的宫人,带自己手书回去将这件事情说清楚。此事兹事体大,父皇一定会彻查。 而她…… 她或许是可以留下的。 仿佛换了个人,先前的纠结和低沉从她身上消失,霁月转身,目光明亮。 李轻河大概永远也忘不了这样一幕。 湖中水光泛泛,半空烟花绽开,和星辰碎在一起。 而她站在光里影里雾里,回头冲他招手。 霁月斜斜指着:“你看,看那个!” 他慌乱掩住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个怎么了?” “那个好看啊!” 她说完便弯了嘴角,眼睛也勾成了月牙。 整张脸上,盈盈满满,全是笑意。 周围人潮涌动,李轻河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烫着了。接着,他按住心口,别过头去,骗过所有人,藏住了一个秘密。 他已经做好了把秘密藏一辈子的打算,可偏偏有人靠近他,想将它挖出来。 “李轻河。”她走近他,“我有一件事情,想要与你商量。” 他尽可能平静地问:“什么?” 霁月弯着眼睛看他:“我又不想回去了,你收留我好不好?” 听见这句话,李轻河的脑子有那么片刻的空白。 “你不想回去了?”像是不确定,他重复了一遍,“你不回去了?” 心里觉得不现实,李轻河觉得这是个玩笑,但又怕听见她说真是玩笑一类的话。 他整个人呆成不谙世事的小少年,前言不搭后语:“可以吗?” 霁月不是很懂他的心路历程,但也看出了他有几分不在状态。 她歪歪头,从脖子上取下一样东西。 “这颗珠子从出生起便戴在我的身上,我自己不是很清楚,但据……据我的乳娘说,我是离不得它的。喏,今天我把它给你,你可要好好收着。” 她或许害羞,不愿说得那么直白,有些事情,她想,他们听得懂就好。 可李轻河没有那么多细腻的心思。 他接过珠子,眼底闪过几分不可置信,再望向她的时候,眸中便像是骤然亮起的烛火。 他含笑问她:“这样你就也离不得我了?” 霁月心道,我离不离得你,和珠子没有关系,嘴上却说:“才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叫你小心别弄丢了而已。” 李轻河把珠子贴身放好,动作小心仔细,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放好之后,他想和她说些什么,却一时想不到自己该说什么。 半晌,他开口:“我不会弄丢的。” 李轻河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我向你发誓。” 说完发现自己的动作和表情都有些傻气,李轻河掩饰似的,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咳。 “我们回家吧。” 回家。 大抵是适应能力太强,霁月听见这两个字,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竟不是皇宫,而是那个小木屋。 她摇着头笑,心说自己这回怕是真的栽了。 “你等等我,我写一封信寄回家里。寄完之后,我们回家。” 霁月找来了笔墨摊,细细述清楚前因后果,之后叫李轻河在这儿等她,自己去官府留了信件。她长在深宫,以为世道光明,大义明白,小道却不懂。 原以为事情能够得到解决,并不晓得,这封信最后会落到最不能落到的人手里。 霁月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李轻河身边。 说来奇怪,李轻河再见到她,眼睛里居然浮现出几许惊喜,像是没想到她真会回来。也许他是有担心的,也有许多的不确定,但还好,是他思虑过多。 她对他笑了笑:“走吧。” 他牵住了她:“回家?” “回家。” 夜薄云稀,李轻河和霁月相对而立。万家灯火、繁星万千,也不过就是些些光点,而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长灯,燃燃灼灼,经久不灭。
第三章 死去的“楚青宵” 一) 李轻河原以为,等再回到小屋,自己便也回到了一个人,没想过她竟跟他回来了。或许是被这份惊喜冲晕了头脑,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眼里满满当当全是她。 故而,向来谨慎的李轻河,生平第一次忽略掉了路上的异常。 事实上,他在这一路布置过许多不起眼的小机关,不是猎户所布杀伤力巨大的陷阱,反而无声无息,消失了也叫人察觉不到。那些小细节,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而他要的也正是如此。 他不需要它们伤人,只需要它们给自己提个醒,在关键时候保他一条命罢了。 步过野竹林,有风吹过,带出草木沙沙的声音。 心底的人真真切切站在身边,李轻河转头就能看见她的笑颜。大概是一路走来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李轻河定了定神,正准备开门,然而,忽地,他被冷风一吹,停在了门前。 霁月不明所以,眨眨眼问他:“怎么不进去?”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门档,继而转身蹲下,用手探了探从左数来的第七块地砖。也不晓得是探到了什么,李轻河的瞳孔霎时放大,接着,他来不及解释,一把拽起霁月便往外跑。 可还没跑几步,霁月便看见屋内有黑影跃起,刀光凌空斩下,正对着李轻河! “小心!” 李轻河的反应远比霁月想得更快,在她声音落下之前,他便已经掷出暗器,那银色袖箭与长刀碰出很脆的一声。与此同时,李轻河将霁月送到后方树下,随即抽出腰间缠着的软剑,脚尖一点便迎上去—— 那黑衣人被袖箭巨大的冲力震得虎口一麻,刚回过神就看见对方的软剑缠上他的长刀。 黑夜里,李轻河眼如寒星,寸劲之下直直将对方刀具断成两截,转身剑柄一点,前边那截刀刃便没入黑衣人脖颈,伴着一声钝响,黑衣人双目圆睁地摔倒在地上,血汩汩流出,在他身边积了一小摊,空气里满是血腥味。 几乎是刚刚解决,霁月便迎上来:“你怎么样?” 打斗中,有血点溅在李轻河的脸上,他细细擦去才转向霁月:“这儿待不了了,我们走。” “走?去哪儿?” 李轻河顿了顿:“随便去哪儿,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他进屋找出灯油,洒在木屋里边,“我认识这把刀,大概也知道那个人是哪儿来的,这件事没这么容易了结。” 霁月一惊:“你是要烧了这屋子?” “不烧也留不住了。”李轻河忽然想到了什么,“只是有些奇怪,他们做事向来谨慎,这次为什么却只派了一个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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