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处单独的瘴气也显不出来。 姜姬宇扶着弟弟手臂,缓步走进雾气之中。 浓白的雾气里散发出与寨外瘴气相似的泥土气息,带着潮意重重地砸在身上。 姜姬宇的头发湿漉漉地垂着,有生命似的在他背后扭动。 姜继尾问:“哥哥,怎么样?” “它们在找另一只蛊。” 姜继尾一手扶着姜姬宇,一手握住苗刀,手腕上的小青蛇昂着脑袋四处搜寻,五瘟神在瘴气外沿陪伴姜英,随时准备进来救人。 空气沉闷凝重,雾气仿佛变成了有形的物质,压在人身上,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嘶……” 姜姬宇咧咧嘴,头皮被长发拽得生疼了,扭头顺着拖拽的方向看过去。 两个人都呆住了。 与他们所想的不同,原以为会十分凶险的藏蛊地,竟然遍地鲜花。 五颜六色的花朵,簇拥在一圈石头中。 正中是一个用碎石拼成的大石床,一个女子的背影,很凄幽地坐在那里。 像极了死去多年的阿妈。 曾几何时,阿妈也是这样,呆呆地、伶仃地坐在那张石床上,望着洞里的大石头,只给他一个孤单寂寥的背影。 姜继尾觉得似曾相识又不敢辨认,还是姜姬宇问他:“那是你阿妈的床吗?” 那是你阿妈吗?是阿瑶姐姐吗? 姜继尾迟疑着点点头,试探着问了一声:“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 只有草坪上的花随着风舞动摩擦石头发出的微弱声响,和蜜蜂振翅的嗡嗡声。 姜姬宇轻点小青蛇的脑袋:“去看看。” 小青蛇犹豫一瞬,本想等新主人发令再动,却对上姜姬宇怨怒的眼睛,当即跳下姜继尾手腕,三扭两扭爬上石床,一下子就把那女子的红衣撞倒了。 红衣软趴趴地倒在石床上,大片蝴蝶从衣服里涌出来,扑向姜继尾二人。 姜继尾吓了一跳。 这一切太像幼年见过的那一幕。 阿妈的衣裳就这样软成一滩,爬出来的虫子变成蝴蝶,向着他们扑腾过来。 姜继尾忙抬手护住哥哥头脸,却发现那些五彩缤纷的蝴蝶全都落到哥哥的头发上,仿佛将他包围起来,要将其吞噬一般。 他小声问:“这是烟霭蛊?” 姜姬宇点头,由着那些蝴蝶围在身上,扶着姜继尾手臂走向石床:“过去看看。” 那上面再没有什么女人,只有一件大红婚服,另一端竖着一块小墓碑——爱妻阿瑶之墓。 姜姬宇简直觉得可笑。 付皓将烟霭蛊藏在这里,即便死后也让那些蜜蜂为他堆砌一个虚伪的梦境。 他摇摇头,刚想开口,便见姜继尾一把抽出那木质墓碑,放在膝上折断:“什么狗屁爱妻?你用情蛊威胁阿妈,你也配?” 姜姬宇不禁一笑。 有时候任性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蝴蝶聚在他身体周围,贪婪地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他不能带着这一身蝴蝶回去小竹楼,便坐在地上,背靠石床,吩咐道:“你先去和姜英报个平安。” “嗯。” 姜继尾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捏了只蝴蝶拿在手里:“我怕我回不来,拿着它带路。” 姜姬宇笑笑,没有说话。 身体里的血液已经一点点热起来,越来越多的蝴蝶呼扇着翅膀过来落在他身上,将他完全地包裹起来。 同姜英交代完回来的姜继尾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哥哥坐在地上,腿边是零星小花,黑色长发垂入草中,上面已经缠满了五颜六色的蝴蝶,像是点缀在他发间的发卡,漂亮灵动,肩头腿上也都落着蝴蝶,小叶子似的翅膀,还带着潮湿的露水。 他觉得这幅画面很美,美不胜收。 如果哥哥的手不那么凉,气息不那样微弱的话。 “哥哥?”姜继尾跪在哥哥身边,轻轻摇撼他的身体,“你怎么了?” 那些本该胆怯的蝴蝶,依旧牢牢地钉在姜姬宇的身体上,不肯离开,五彩斑斓的翅膀像是淬了明亮的毒,优雅轻盈地吞噬着他的生命。 姜继尾一把扫开他身上的蝴蝶,朝着姜姬宇大吼:“哥哥!” 才扫落的蝴蝶迅速聚拢回来,重新落到姜姬宇身上。 鸦羽似的睫毛颤了颤,姜姬宇睁开眼,黑瞳散开,仿若游丝,却覆不满整片眼白。 姜继尾听到他说:“它们要把我吃了。” “那怎么办?” 姜姬宇沉默地低下头,没有回答。 他的身体现在无法承受两只蛊的缠斗,很疼。 付皓费尽心思喂养的烟霭蛊太过霸道,霸道的仿佛从来就没有要进入人体一样,发了疯地啃咬他的身体,想要将他体内的蛊挖出来吞掉。 一股温热的气息凑到鼻端,弟弟柔软干燥的嘴唇贴上来。 姜继尾含着他的唇瓣,很含糊地问:“那能不能给我?我帮你养,像我们的螟蛊那样。” 姜姬宇眨了眨眼睛,因疼痛而颤抖的睫毛下,藏了一点笑意。 “这样你就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唇齿勾缠在一起,姜继尾拥着哥哥,把属于自己的温度,一点点推到他口中,指尖缠住他的长发,捏着蝴蝶放到自己身上,小声问:“那我可以留下吗?” 一口很凉的雾气含着两人纠缠的唇舌之间。 他听到哥哥说:“理论上不可以。” 夕阳在那个吻中落尽。 月色溶溶,头顶树枝变成蓝紫色天空中的黑沉沉的影。 姜继尾靠坐在哥哥大腿上,蝴蝶萦绕在两人的身体上,原本呼扇的翅膀渐渐低垂,印进姜继尾的皮肉之间。 他肩膀抵着哥哥渐渐暖起来的胸膛,很用力地搓着手臂:“这个不会一直留着吧?” 那些蝴蝶像是划开的墨水,融进姜继尾的皮肤里,留下一个个蝴蝶印记。 姜姬宇背靠石床,随意地揽着他:“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蝴蝶,要做蝴蝶妈妈吗?” 姜继尾无奈,缓缓扭头看了哥哥一眼,忽然俯身在他身上嗅了嗅。 哥哥的头发和身上,都散发出熟悉的香味,就像是从记忆深处漫出来似的,遮盖了这里本来有的花草芬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里只有这样一种味道。 在以后漫长时光里,他的生活还该只有这一种味道。 他折了一枝花别到哥哥耳朵上,忽然觉得很满足,仿佛从两年前一下子跨到了今天,他还是那个叫着哥哥“公主”,偏头送上一个吻的姜继尾。 不曾离开过寨子,也不曾离开过哥哥。 他们生为兄弟,死为蛊,永生永世都不分离。 寨子外的雾气重新聚拢起来,将这千年古寨包裹起来,却还是因为暴露出的时间,引得旁人关注。 姜继尾第三十二次带着蝶娘把冒险的驴友扔出去时,五瘟神下了一颗蛋。 气得才恢复健康的姜姬宇要扒了小青蛇的皮做蛇羹,吓得小青蛇好几天没敢冒头,只敢在正午最热,姬宇神被小主人当凉席圈在床上纳凉的时候,凑到五瘟神身边蹭蹭那枚半透明的蛋,还被五瘟神叼着丢进了水里。 在姜姬宇第八次、姜继尾第七十八次把游人丢出瘴气后,姜姬宇回来时,路过那个加油站,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吹风机。 加油大哥认出姜继尾,很防备地盯着他,还将他当成人贩子来看。 姜继尾没奈何,本想拉着哥哥快走,却听到哥哥对那加油大哥说:“那大山里的确有个寨子,您要去看看吗?” 姜继尾疑惑地看向哥哥。 回去路上,姜姬宇说:“外面有好有坏,寨子里也一样,反正已经被发现了,不如打开一半寨子,让大家都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学一点,总没有坏处。” 山寨以姜英家的杜鹃树为界,一半向外开放,一半依旧隐藏在雾气之间。 唐默和南予臻前来探望的时候,带走了一张药方,受托送往茉莉父亲手中。 临行前,姜继尾问蝶娘:“你要回去看看你阿妈吗?” 蝶娘眨巴着大眼睛反问:“我阿妈今晚做酸汤,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姜继尾有了答案,便不再问。 突然出现的苗寨引得许多游人前来探寻,每一个来打卡的游客回去后,都会和朋友说起青石板路尽头有一家爬宠店,年轻英俊的苗族老板会讲很多关于苗族和蛊的传说。 “对,就是这家,对面是一棵大红杜鹃树的这家!” 打扮漂亮的女游客推门走进来,笑着问:“您好?请问这里有蛊买吗?” 一身苗服的姜继尾转过身,拎起正在手中把玩的小青蛇展示给她们看。 “有啊,它就是。” “真漂亮。” 几个女孩子推搡着,谁也不敢真的伸手来摸小青蛇。 还是小青蛇自己溜了。 女孩子嬉笑着同姜继尾开玩笑:“老板,你的蛊跑啦!” “没事,它只是回家了。” “蛊也有家吗?” “有的。” 女孩子们就是为了那些传说来的,坐在店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听他讲起姬宇神和蝴蝶妈妈的故事,听他说继尾古池塘里的鱼很喜欢姬宇鸟。 她们喜欢这样鱼和飞鸟相爱的故事,热烈地讨论着。 姜继尾的手机响起来,一直空置着号码的“公主”亮在屏幕上。 他摊开手:“不好意思,我也要回家了。” 关店之后,姜继尾往对面的咖啡厅里买了一块嵌着玫瑰花的小蛋糕,仰头看大红杜鹃灿若云霞,迷障之后住着他的神明。 姜继尾还没进小竹楼,蝶娘就一阵风似的卷出来。 “哥哥,你可回来了!姬宇神又让我背书!” 姜姬宇的声音从小竹楼里传来:“姜蝶娘,你再背不会,就不要吃饭。” 姜蝶娘不肯不吃饭。 既然小竹楼今天不给饭吃,她就回家吃。 姜继尾看着妹妹跑远的背影,无奈苦笑,抬头便看到他的神明掀开竹帘走出来,白净的脸上,眉头拧的死紧。 “哥哥!急着叫我回来,是不是想我啦!” 姜继尾笑着扑上去,却被姜姬宇点着脑门推开。 他被姜蝶娘气得头昏,想叫弟弟回来管束混世小魔头,弟弟赶回来的欣喜,被他身上混杂着的香水气味冲散了。 姜姬宇咬牙切齿:“姜继尾,你脏死了。” 彩虹贴地而起,混着花朵穿入挂在山壁的瀑布中,各色蝴蝶聚在一起喝水。 姜继尾抱着五瘟神从水里钻出来,带着一身水汽,凉凉地穿过瀑布,扑到正坐在大石头上吃蛋糕的姜姬宇怀里。 他笑着吞掉哥哥手中叉子上的那块蛋糕,很严肃地耸耸鼻子: “姜继尾一点都不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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