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记得他领着蝶娘往卡博家走的时候,便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在他迈进房门的瞬间,原本还是漫天彩霞的天际,瞬间乌云密布,暗如黑夜。 大雨如同瓢泼,哗啦啦地砸下来,在窗边形成一道雨幕。 蝶娘趴在窗边看向远处的小竹楼:“阿哥,姬宇神和阿姐看不清了。” 姜继尾抖开床单铺好,拿着个小薄被到蝶娘身后,抱着她坐到腿上,与她一起坐在窗边往外看。 窗前的雨水晶帘似的晃着,整个苗寨仿佛都在雨中倾倒过来。 蝶娘歪头靠在姜继尾怀里:“阿哥,你心跳的好快。你在担心姬宇神吗?” “嗯。”姜继尾很坦诚地一点头,“你呢?” 蝶娘道:“我也是,我很担心姐姐。” 她说着,跪到姜继尾大腿上,双手撑在窗沿往外探头:“阿哥,房顶的是不是五瘟神?” 道路尽头的小竹楼,像是梦中模糊的影。 看不分明,也看不清楚。 姜继尾偏头看过去,似乎看到巨大的黑蛇盘在房顶。 一道闪电自天际劈下。 金色蛇瞳在黑夜之中倏然瞪大,越过重重雨帘望过来,像是黑暗中乍然升起的月亮,悬在小竹楼上方。 蛇身与夜色融为一体,包裹着小竹楼,以身入阵,守住它的神明。 接二连三的雷鸣响起,将地面都浇成一片朦胧的黑。 姜继尾抱住蝶娘的腰,想将她从窗户口拉进来:“雨太大了,得关窗了……” “阿哥!蛇!好多蛇!” 蝶娘叫声打断姜继尾的话。 她用力拍着窗沿,指向吊脚楼外的地面。 青石板路并非是因被夜色笼罩才变得漆黑,而是地面上遍布密密麻麻的蛇。 挨挨挤挤的,变成汹涌的海,从四面八方拥进寨子,铺满了整个路面,蛇鳞在雨水的冲刷下,泛出森冷的光。 蝶娘回手抱住姜继尾的脖子:“阿哥,我有些怕。” “别怕,阿哥在。”姜继尾抱紧蝶娘,“要不要回屋去睡?” 蝶娘摇头,小手搭在窗沿上:“不要。我想看着阿姐和姬宇神……” 暴雨伴着冷风,空气中都是泥土的腥气。 姜继尾拿着小薄被盖在蝶娘身上,搂着她一起坐在窗边。 事实上,他也放心不下哥哥,即便不能在哥哥身边,也想远远看着他的小竹楼。 时间在黑暗中流淌,整个寨子只剩下雨声和毒虫嘶鸣的声音。 蝶娘早在不知不觉间睡着,脑袋伏在哥哥怀里,嘴里还咕哝着阿姐和姬宇神。 姜继尾拍着她的背,目光仍旧停留在道路尽头的小竹楼上。 奔流的蛇海还在涌向小竹楼,越来越多的毒虫从地底下钻出来,如同催命的恶鬼,伸展着毒牙,在五瘟神高昂起头颅发出嘶嘶蛇鸣的瞬间,为之冲锋。 藏在姜继尾衣服里的小青蛇听到蛇鸣的瞬间,从他的袖口钻出来,直接攀上窗沿。 姜继尾竟然从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里,看出了担忧的神色:“你如果担心家里,就回去看看也没事的。” 小青蛇摆摆尾巴,没有动弹,只挂在窗沿警惕地盯着外面。 第一声犬吠响起的时候,蝶娘吓得打了个哆嗦。 “阿哥,怎么了!” 姜继尾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本想将孩子放下,又怕出事,便紧紧抱着蝶娘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一只眼睛。 眼白通红,瞳孔放大。 姜继尾条件反射地摁住蝶娘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护在自己手里,不许她往外看。 下一秒,门板上的眼睛移开,一张满脸是血的面孔拍到门板上。 那张脸擦着门缝下滑,口中发出哀鸣。 透过缝隙,姜继尾看到那青年身体上已经爬满毒虫,大腿粗细的红环蛇一圈圈地缠上来,将人拖走。哀鸣声次第响起,姜继尾透过门缝往外看,许多人连滚带爬地趴在青石路上,磕着头往小竹楼去爬去。 又一只手拍在门上。 手指从门缝探进来,漆黑的指甲里游出一条黑色的小虫。 蝶娘吓得发出一声尖叫,死死搂住姜继尾的脖子:“阿哥!” 姜姬宇散开的黑瞳骤然聚拢,拉成一条竖直的黑线。 房顶五瘟神金色蛇瞳散开,硕大的身躯轰然砸向小竹楼前方空地,如同入海一般,逆着满地毒虫奔向尽头的吊脚楼。 姜英看着面前那碗震荡不已的水,抿紧唇,一把抓过身边的小米朝着大门丢了出去。 旁边的青年蛊师低声问:“怎么了?” 姜英猛然起身:“有人要动我阿妹!” “坐下!” 姜姬宇一声喝令。 姜英嘴唇绷得死紧,扭头看向姜姬宇。 那条竖直地眼睛转向姜英,语气里分明带着点笑意:“别担心,我弟弟也在那里。” “别怕。有阿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姜继尾单手抱住蝶娘,另一只手抽出苗刀,毫不犹豫地斩下去。 砍断的手指还在地面蠕动。 蝶娘吓了一跳,抱紧姜继尾的脖子,把脑袋埋进去,小身子吓得不住颤栗。 震荡的水面恢复平静。 姜姬宇竖起的细瞳渐渐散开,整片眼瞳都恢复成一片漆黑。 狂风乍起,混着暴雨声,砸乱了寨子里连成一片的哀嚎。 硕大的黑蛇停在吊脚楼前,歪着脖子任由从窗户上游过来的小青蛇缠到身上,盘踞在门口,不再动弹。 一直狂吠不止的大狗也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姜继尾的腿都发麻了,蝶娘在他肩头再次睡着,也再没人过来。 风雨声渐渐止息,整个寨子陷入一片静谧之中。 忽然余光里有很明媚的东西挤进来。 他快步奔到窗边,一把推开昨夜被风吹到合起的窗扇,才发现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姜继尾想起昨天临行前,哥哥对他说的话——阿鱼,我有十足把握,却也要留一分给天意,如果明天天亮,雨还没有停,那就是天不眷我。你立即收拾东西,带着蝶娘逃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雨停了。 晨光在被雨水洗涤过的青石板路反出一点澈亮的水光,尽头的小竹楼安静矗立,在雨水一夜冲刷中,显出一种深沉的静谧来。 蝶娘被晨光吵醒,迷迷糊糊地问:“阿哥,我们赢了吗?” 姜继尾抱着蝶娘靠在门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偏头亲亲蝶娘的太阳穴:“赢了。” 他站直身体,才发现背后早就被汗水浸透。 小竹楼竹帘掀动,姜英洒了红花的衣裳,像是这雨后清晨中最明媚的一朵花,从小竹楼一路飞掠而来。 她接过姜继尾怀中的蝶娘,急道:“你快回去!快!姬宇神出事了!” 姜继尾手里的苗刀咣当落到地上。 一步迈下吊脚楼高台,狠狠跌了一跤后撑着台阶站起来,瘸着腿没命地往小竹楼疯跑回去。 蝶娘颤抖着小手摁到姐姐胸口上那朵红花:“阿姐,你流血了……” 姜英哑声道:“不是阿姐的。” 蝶娘问:“是阿嫂的吗?” 姜英扭头看向摔倒在石板路上又爬起来,继续狂奔的姜继尾,点点头。 姜继尾惊慌失措地爬上小竹楼的平台台阶,客厅里聚满了蛊师,见他进来都安安静静地让出一条路,露出床上那下颌上满是鲜血的惨白面孔来。
第116章 116、求神 姜继尾跪到床边,手指颤抖地贴向哥哥鼻尖。 一直安静注视他的蛊师中,一个青年蛊师急道:“没死!” 旁人都扭头瞪视着他,他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缩回人群里。姜继尾却松了一口气,起身往外走。 一名幼时教导过他的长者拦住他:“你做什么去?” “打水。” “你去打点温水进来。”长者吩咐身边的蛊师,扶着姜继尾的手臂将他推回床边,“你就陪着姬宇神。” 姜继尾跪坐在床边,拉着哥哥的手,从蛊师们的对话中,拼凑出昨夜的险象环生。 他们说:“昨夜本是大胜的,但那伙人阴损,竟然去攻击您和姜英的妹妹。” 他们又说:“五瘟神去了您那边,这边便有了空隙,姬宇神独立挡住。他们偷袭不成,竟然去伤害无辜村民。” 姜继尾拿着软布小心翼翼地擦哥哥下颌上的血。 哥哥的脸色太白,甚至有些发青,那黑红的血浮在他脸上,简直有些触目惊心。 听他们说哥哥昨夜发了大怒,黑发在将近黎明时分疯长起来,仿佛有了生命的藤蔓,在一众白姓蛊师哭嚎着求饶声中,缠上面前的水盆,平静的水面顿时打起旋儿,带走了为恶者们的性命。 他们说姬宇神举世无双,真神降世,说以后寨子里再不会有什么勾心斗角,再不会有无辜之人枉死。 蛊师们兴高采烈,姜继尾意兴阑珊。 静静地擦完了哥哥下颌上的血,便握着他的手伏在床边,愣愣地看着他。 长者抬手制止了蛊师们的讨论,轻轻摁住姜继尾的肩膀叹了口气:“会没事的,我们就在楼下客厅……” “你们都走吧,我陪着哥哥。” 姜继尾回头看了眼慈爱的长者,哑声下了逐客令。 小竹楼里的人渐渐散去,姜继尾在一片寂静中,听着哥哥微弱的呼吸声,捉着他的手抵到额前,不会再有无辜之人枉死,说无辜,难道哥哥不是最无辜的吗? 他被带进小竹楼之前,至少有过卡博的爱,哥哥呢? 没有卡博,没有阿妈,就连他的亲姨婆都想要杀了他。 从小就被关在这里,被当做神,人人敬仰,却孤单至极。 如同一个任人摆弄的漂亮玩偶。 喜爱他时,便是姬宇降世,寨中真神;不喜欢时,便沦为斗争工具,众矢之的。 他静静地坐在哥哥身边,一动不动,仿佛时间从他们两人之间抽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很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哥。” 是蝶娘。 姜继尾回头,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阿姐让我来给你送饭,你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原来已经晚上了。 姜继尾撑着床沿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腿脚已经麻了,只好苦笑着朝她招手:“你给阿哥拿过来好不好?” 蝶娘捧着一片大芭蕉叶,上面并排摆着几个糯米团子,小跑着站到姜继尾面前。 她说:“阿姐说无论如何你都要吃饭的,你要等着姬宇神醒来。” 姜继尾摸摸蝶娘严肃的小脸,微笑道:“阿哥知道,阿哥懂的。你去给阿哥倒点水好不好?我的腿麻了动不了。” 蝶娘摇头:“阿姐要我盯着你吃下去。” 姜继尾无奈,只好拿过一个糯米饭团,当着蝶娘的面三两口便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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