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杏花夫人令人不寒而栗,怎么会是假的? 忽而,他似乎嗅到了一股异香,那股异香总是伴着一种毒药出现——欢兰汤。这是云芝香的气味——莪术夫人予他此香囊,以抵欢兰汤的毒效。这气味似有若无,时而浓烈时而寡淡,夜明岑心绪难宁,记忆似乎也开始错乱起来…… 如何证明记忆中的杏花夫人不是莪术夫人呢?她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如何证明她们不是同一人呢? 夜明岑忽然在这奇香中顿悟!杏花夫人从未与莪术夫人同时出现过!思及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浑身皱缩起鸡皮疙瘩——她们是同一人罢了。 古医书中有记,人逢乱事,心神错乱,会有疯癫之症,与平时性格大相径庭,迥异非常,发作时所做所为都不受控制。 那书中所云却无治疗之法,只用怪力乱神之理圆其说。 思及此,夜明岑大骇,心下想着,常笑虽为猫妖,眼下却性命垂危,任何人都能轻松了结他的性命。虽然,不管是莪术还是杏花,她们都恪守医德,绝不会耽误救病治人的良机,也绝不会趁机杀死常笑。但是夜明岑心下战鼓擂擂,掀起珠帘冲了进去。 只见诊室内亮如白昼,常笑躺在正中,嘴唇微启,正含着止毒珠。旁边一名药娥拧干手帕,替他擦拭满脸干涸的血迹,唯独眉心一点红透肌肤的朱砂,怎么都擦不掉。 莪术夫人则用镇灵器为他重新梳理衔接心脉,见夜明岑进来,并无斥责,说道:“玉……岑儿,替他把衣裳解开。” 料定此间药娥都是未出阁的女子,多有不便,夜明岑立即配合着莪术夫人,除去常笑上身衣物。说来颇为奇怪,常笑身上毫发无损,只有七窍见血,业已止住,身上沾染的都是其他妖族的血迹…… …… 众人忙到天色渐亮,神形俱疲,常笑终于呼吸平稳,性命无虞,只是尚需要些时日休憩,只待数日便可醒来。 莪术夫人见夜明岑满面愁云,将他叫到一旁,说道:“常笑体内有同生蛊,施蛊之人能操控他杀人纵火,无恶不作,几乎是他的傀儡,你知道么?” 夜明岑道:“我知道,师父可有解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起初我以为他是中毒,但止毒珠没有丝毫起色。虽无法剔除此蛊,我却能将其转移……只是,承接此蛊之人,不大好找……” 夜明岑心下疑惑,道:“且不说好找与否,转移此蛊,不会祸殃他人么?” 莪术夫人眼神尖锐地看了他一眼,像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一般,说道:“对,承接此蛊将会同他一般,受人操纵,蛊毒发作七窍流血。此人还得是他的心上人,与他心意相通,否则难施此计。但他的身躯,再也经不住被人操控第二次了。” “师父,”夜明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咬紧牙关说道:“试试看转移到我身上吧……” 莪术夫人笑了笑,似乎听到了一句玩笑话,说道:“你又不是他的心上人!” “师父怎么知道我不是呢?”夜明岑定了定神,说道。 莪术夫人的笑忽然凝固在脸上,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了看常笑——此妖正值青春年少,舒俊貌美,却是少见的掷果盈车的美妖。复思及夜明岑出生杏花醽醁楼,血脉与凡人迥异,实则命属长寿。与凡人相伴,多眼见着他们百年之后,自己仍是旧容…… “你的事情,我原不该多问,可如今涉及常笑性命之忧,我倒要问你——他值得你这么为他做吗?” 夜明岑答道:“师父有所不知……离开此间后我曾身死,是他不顾一切,执拗地将我残魂寻回,助我还阳。因身份人妖之碍,我原不愿与他情愫交缠。可他用情至深,使我无以为报,就算是石头做的心也碎了,我不会负他……” 莪术夫人无言良久,对着窗外落花冗长地叹着气,堕下泪来:“岑儿,苦了你了,都是我的错……” “只求师父不要告诉他,同生蛊已在我身上了。” 同生蛊一经转移,常笑身子恢复得愈加迅速了。莪术夫人不通奇门遁甲之术,却有独门的压制蛊毒发作的法子,比朱砂效果更甚。她替夜明岑配了一味香料,装进香囊中佩戴在身上,步步生香。如此大可省去点朱砂,以免让常笑生疑。 夜明岑寸步不离地守在常笑身边,亲自侍药擦身,见他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心绪也“拨云见日”了。 如此这般,颇有些患难夫妻既视之感,他趴在常笑身边,估摸着丹心映月该谢了,而自己答案,他尚未听闻。 夜明岑便问道:“常笑,你什么时候醒呢?若你醒了……我们成亲好不好?” 莪术夫人本抬手欲叩门,无意中听闻夜明岑的独白,心下颇有愧怍:她确实骗了夜明岑,世界上没有杏花夫人,只有她莪术一人。至于杏花夫人,正如夜明岑所料,只是莪术夫人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愿进去面对着夜明岑落泪,将手中汤药交给药娥,而后便离开了。 那天是个难得的晴日,门外就是走廊,满院子的杏花开得热闹非凡,繁花裹着枝丫,夜明岑站在檐廊上触手可得。 换蛊三日,身体却无碍无虞,与平日里没有什么差别。 常笑接连做了三日噩梦,梦中刀光血影,哀嚎凄绝,不住地有人在他耳边喊着:“常笑!离常笑……七星之耻……离凡渊是你爹呀!弑父的畜生……”梦中血光渐散,常笑只感到有人靠在自己身上,他在那人背上摸到了一手的鲜血,推开一瞧,却是夜明岑! “师尊……师尊!”常笑梦呓不止,惊骇中醒来,大汗淋漓。却见夜明岑伏在自己身上,隔着皎月纱,他满眼都是担忧。 夜明岑将他抱得更紧了,二人脸贴着脸交递着彼此的温度,只听他唤道:“常笑!”说罢,又替他擦去额上汗珠,唯额间留下血红一点,这个印记,想必已经渗透肌肤,永永远远留在这里了。 常笑忽然用力将他推开,缩到床角,痛心大喊:“你离我远一点!师尊……我怕!我怕……我怕我会杀了你……” 夜明岑心知他还未从那桩弑族的阴影中走出,宽慰道:“别怕,你看这是哪里?” 常笑谨慎地四下瞧了瞧,夜明岑身后是灼灼的遮天繁花,辨其颜色品种,知是杏花,这才疑惑道:“我们在……杏花醽醁楼?” 夜明岑语气轻缓:“没错,莪术夫人已经压制住你体内的同生蛊了——过来我抱抱。”说罢,夜明岑张开双臂,朝他微笑着点点头,“别怕!” 如此,约莫是真的得救了?常笑行动缓慢,生怕动作一猛,又招至那尸香拂衣的控制……可是夜明岑的怀抱是那么温暖惬意,让他迟迟不肯松手。 “师尊……”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不怪你,只怪我来迟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说的话,几时有假?” “你真的想和我成亲?” “不与你成亲,我与谁成亲?”
第58章 52孤舟自渡,舟中遗尘
常笑从来都不敢想,丹心映月代表的答案竟是成亲,整日里既惶惶难安,又欣喜若狂。 他们重逢,只不到一载,忽然横生出许多措手不及的事情,已经是乱如一团麻绳——剪不断,理还乱。 一切都像一场毫无逻辑的梦。 夜明岑的心绪实际上难以捉摸,自他还阳以来,愈加不显山露水,心事繁缛一般。常笑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夜明岑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他。虽然“成亲”一话由他亲口说出,常笑心向往之,二人前承师生之恩德,下启伉俪之情深,如水乳交融之境。 可……常笑好几次都感觉,夜明岑并未站在他的身侧,而是背对着站在他的面前。他只能看着一道坚定如门扉的背影,替他将一切苦厄拒之门外。 如若是夫妻,本该相扶相持,舍一人而求安宁,这是不是常笑的作为。 如不甚明朗的天幕下,若即若离的一轮圆月照路。稍微低头失神,再抬眼时,他便被阴云裹挟,令观月夜行者惶惶不可终日了。 若夜明岑执意不肯退后半步,常笑亦将上前与他并肩——既要做夫妻,不分强弱,不分内外,理应彼此照料…… 听常笑说完这般想法,夜明岑只是笑了笑,抿茶说道:“师徒一场,为师护你不是应该的么?发生这些事,你的心中只有孤舟自渡,并非我的功劳。” 常笑定睛瞧着他,那纤纤玉手揭盏拂茶,恍惚以为天仙遗尘。夜明岑抬眼与之四目相接,笑了笑,只听得常笑坚定说道:“舟上有你。” 夜明岑微微颔首,满眼宠溺,从善如流地附和道:“好……舟中有我。” 且说弑父之痛无一刻不令常笑心绞,夜明岑这话正是此意,此痛无人可解,如一叶孤舟漂泊江海。望着茫茫孤寂苦煞的心海,时常令人失去挣扎的手段。即使是妖,也难逃心病折磨。因着这难以自愈的心病,二人在杏花醽醁楼待着,竟不知不觉一月有余。 忽一日,有药娥前来禀报:“少楼主,您的旧友前来相见。” 夜明岑出门一见,原来是素荣、常芙和离蓝烟。常芙整日里担忧着常笑的安危,离蓝烟又急于寻找夜明岑探究往事,以解决尸香拂衣这个祸患。素荣是三人之中唯一认得路的,故而做了带路人,携着一双姐妹来此。 常芙见了夜明岑,神情颇有些难为情,径直折了个道,奔上楼去找到了常笑。甫一推门,常笑早已将她抱在怀中,似要将她揉进身体中那般,仿佛只有如此,才能使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刚刚失去了亲人的痛,只能寄托在这顽强的断尾之女身上,常笑心中的酸楚罄竹难书,竟而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爹,你别哭……”常芙见他哭了,抬手替他抹着眼泪,说道,“……爹爹,我看得出来,你和师父父是互相喜欢的……” 常芙说得煞有介事,窄窄薄薄的身体一张一弛,竟而叹着气,像个小大人似的。常笑被她这话逗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常芙说道:“我懂啊,你喜欢谁,我就喜欢谁;你讨厌谁,我就讨厌谁。因为我就是你的尾巴啊!” 常笑几乎忘了,他们是最纯粹的一脉相承的父女,世间少有的心灵相通。而自己自始至终只喜欢师父,常芙也便跟着对夜明岑亲近无虞。 常芙继续说道:“虽然我不是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世间上两个男子会相爱,但是我知道,师父父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小芙娘,不必什么都懂,”常笑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只需要知道,世间上比这还奇怪的事情多着呢,等你长大些了,我再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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