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双眼通红地转过头,看到钟长诀站在他后面。 “现在就杀了他,你会后悔的,”对方说,“把刀给我。” 祁染的手指僵硬地无法动弹,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松开刀柄。 钟长诀将刀收回刀鞘,转过身,望着曾经的上司。对方刚刚险些血溅当场,可他的神色并无变化,即使败了,他仍然保持着军人的凛然。 但是,钟长诀并不想看着他“英勇就义”。他这个人和“理”“义”,没有任何关系。 “两条人命,”钟长诀说,“在你眼里大概一文不值。” “历史上那些帝王将相,哪一个害的人不比我多?”劳伯·贝肯笑了笑,似乎觉得这问题很荒谬,“那些杀兄杀弟的,株连九族的,任用酷吏的,有些还是明君呢!” “你拿自己和皇帝做比较?”钟长诀摇了摇头,“我们推动民主,依法治国,难道不是为了消除这种‘成大事者不择手段’的落后思想?出于对权力的欲望,杀人越货,贪赃枉法,你还觉得这是种个人魅力?” “就算是现代,哪次改革,哪次重大的时代变迁,不会死人?建一条高速公路,开采一个矿井,都不止枉死两个人,”劳伯·贝肯说,“你去问问夏厅画像里的那些先辈,他们手上难道没有人命?他们难道没有做过错误的决策,实施错误的项目,导致民众失业、丧命?” “因为眼界所限、失误,让人丧命,和主动害人,根本是两回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从结果来看,难道不是一样吗?”劳伯·贝肯说,“你们是被害者的家属,你们有直接的损失,所以心痛,所以觉得我丧尽天良。等着吧,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后世未必觉得我做错了!” 钟长诀哑然。对面这个人,真的没有一刻,认为自己有错。 “在我的任期内,联邦收复了利瓦,改革了工业,还打赢了战争!”劳伯·贝肯的话语掷地有声,“联邦的土地从来没有这么广阔,重工业从来没有这么前景光明,国际地位从来没有这么高!我还除掉了控制政坛的财团,改革了选举献金制度!我做到了十几任联首都没做到的事,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你真要跟我讨论国家和人民吗?”钟长诀咬了咬牙,“流民从来没有这么多,民族矛盾从来没有这么激烈,物价从来没有这么高!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被战争折磨疯了,你还想着自己的功绩!” “为了胜利,那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必要的牺牲?你为了连任,故意拖延战争,那也是必要的牺牲?” 劳伯·贝肯皱起眉:“最后我不是让战争结束了吗?只是把胜利延后了半年而已!” “你还觉得没有多大影响?”钟长诀忽然有了和祁染一样的冲动,想看着利刃没入已经发皱的皮肤,想看鲜血从血管里喷溅出来,然后那慷慨激昂、蛊惑人心的喉咙,再也不会发出声音,“你有没有问过那些流离失所的人,那些在前线断手断脚的士兵,他们想不想马上结束战争?!” “你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劳伯·贝肯说,“一个任期,说是四年,真正执政的时间不过一年多。刚开始的一年是权力过渡和交接,然后是中期选举,议员都跑去拉票,根本没人搭理你。之后,你终于干了点事,就到了下一个选举年。一旦换届,新联首可能立刻废除你的政策。你觉得这样的制度能给国家带来什么好处?改革需要时间,为了政策的连续性,为了更好地治理这个国家,我必须连任!” “话别说那么好听,”钟长诀说,“什么叫为了国家,为了改革,你是觉得花了那么多时间,好不容易聚拢权力、做出成果,不能就这么放手,不能送给下一任联首做政绩。为了自己的身后名,你就连累这么多无辜的民众!” 劳伯·贝肯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然发出了笑声。 一旁的祁染怒火中烧:“你笑什么?” 劳伯·贝肯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头:“无辜的民众?你知道是什么让我走到了今天吗?你知道是什么让这个国家,让这场战争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是我?是克尼亚政府?都不是。”笑声忽然沉寂下来,他的神色也变得神秘莫测,“让事情变成今天这样的,就是那些无辜的民众,就是所谓的民意。” 钟长诀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居然把所有责任推到民众身上?” “我从来没有操纵选举,从来没有篡改选票!”劳伯·贝肯说,“我走进夏厅,是民众一票一票投出来的!未民党的多数席位,最高法院的填充,还有轰炸阿尔科夫,都是民众同意的!要是没有他们的支持,我能按下那个按钮?克尼亚的民粹政府,也是民众自己选出来的!克尼亚首相就职演讲的时候,说要再次统一大陆,恢复帝国荣光,台下掌声雷动,欢呼雀跃!” 钟长诀气极反笑:“你在选举里清清白白?你骗他们说,弗里曼是国家英雄,难道不是篡改?你看准时局,发表煽动言论,难道不是操纵?” “哪个政客在选举里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为什么会说那些?难道不是为了迎合民众,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愿意听,他们喜欢听,他们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劳伯·贝肯冷笑,“政客有罪,民众难道就清白吗?你觉得那些为轰炸欢呼雀跃的人很善良?你觉得那些因为意见不合,就一拥而上,乱扣间谍罪名的人很善良?我告诉你,就算联首不是我,这场战争依然会发生,里兰和阿尔科夫依然会被轰炸!” 还没等他反驳,劳伯·贝肯用旁观者的语气继续说:“无论哪国的民众,都只在乎身边的人,亲近的人,有共同文化和历史的人,要是死的是别国人民,那就不痛不痒。克尼亚帝国的时候,普里瑟为了扩张领土,发动大清洗之战,杀了上百万人,克尼亚人现在还吹他是千古一帝呢!你没听过温别庄的那句话吗?反民主的最佳方式,就是和选民在一起待五分钟。” “你就打算把罪过全推到时代和民众身上?”钟长诀说,“你才是那个握着指挥棒的人,台下喝彩的声音再大,做决定的还不是你?单个民众拥有的权力很小,却承担了绝大部分后果。他们破产,挨饿,流离失所,失去亲人。现在,你还要把他们所受的苦难,全归咎于他们自己,未免太无耻了!” “他们失去亲人,难道我没失去?他们破产,难道我生活很富裕?我告诉你,从我走进夏厅,到现在,我的账户上没有多过一分钱存款!”劳伯·贝肯说,“我有哪点对不起这个国家?我集权,我填充法院,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改革!你以为你为什么能赢我?就是因为我太在乎国家,太在乎民意了!如果不是为了战局着想,像你这样的不安定因素,我早就杀掉了,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质问我!” “别再利用国家和民意了!”钟长诀忍无可忍,“你不杀我,还不是因为会影响你的支持率,影响你连任?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民众,为了国家,那我问你,如果有人比你更适合治理这个国家,比你更适合振兴战后经济,你愿意马上辞职,把位置让给那个人吗?你敢吗?!” 劳伯·贝肯盯着他,咬了咬牙,最终没有说话。 “圣典有一句话,我奉送给你,”钟长诀说,“如果说这个世上有谁最应该受到诅咒,就是那些按照自己想法解释神的旨意的人。” 他不想再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他们的价值观如同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到达同一个终点。 他转过身,把一样东西丢给祁染。对方接住,发现是电椅的控制器。 祁染的滔天怒火无法平息,他也就任他去。他本人并没有观赏刑罚的兴趣,把电压调到适当的幅度,确保不会出人命,就走出了房间。 在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身后的囚犯开了口。 “你能做到吗?”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劳伯·贝肯的灰色眼睛盯着他。 “权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仅仅因为另一个人更合适,就拱手相让,”他冷笑了一声,“你能做到吗?” 钟长诀没有回答,往前迈了一步,门在身后合上,一切归于寂静。 作者有话说: 1、Democracy is the worst form of government, except for all the others. 出自丘吉尔。 2、The best argument against democracy is a five-minute conversation with the average voter. 谣传也是丘吉尔所说,但没有证据证明这句话真是出自于他。
第91章 提议 他们走出地下室,来到铺满落地窗的客厅时,夕阳正浩浩荡荡地从山崖坠落。 红霞满天,映在门廊的大理石柱上,整座庄园宛如做旧的油画。 祁染抬起手,遮在额头上。他在这座庄园住了不少日子,可看到这辽阔浩渺的美景,还是忍不住感到震动。 一场征战,一次改革,现在,能坐拥这样庞大财产的,大概就只有伊文了。 庄园的主人仍然坐在老位置,夕阳染红了她泛灰的发梢。听到脚步声,她慢慢转过头,露出微笑。这笑容也和周围的庄园一样,带有古老的优雅,仿佛在过去几年,它跳出了时空,丝毫没有经受战火的侵袭。 “你们没有下狠手吧?”她的目光从祁染转到钟长诀,“他有年纪了,身体再硬朗,也撑不了多久。” 她对老朋友,其实没什么恨意,立场不同而已。 他任命她做国家的二把手,替她扫清了障碍,她还是感谢他的。 “我没做什么,”祁染说,“只是让他体会了一下我弟弟的感受。” 他说得轻描淡写,伊文眯起眼睛,审视了一下她留心许久的合作者。 她还记得,三年前,这个人宣称,如果挽救自己的代价,是让一个败类连任议员,那他宁愿去监狱里待着。 看看眼前的人,很难把两者联系到一起。 祁染看了眼终端,伪联首已经启动了,但在暗码的命令下,他会把所有重要决定发给祁染,让他过目。 夏厅的工作条目繁杂,隔了一场审问,就堆积起许多。 “我得回去了。”祁染说。 他在第三基地附近找了间房,谁都不知道,那其貌不扬的居民区里的小屋,才是国家真正的政治中心。 他望了眼钟长诀,对方却不急着动身,说了句:“你先走吧,我还有话跟副联首女士说。” 祁染短暂地扫视了这两人,脸上闪过片刻的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爱人离开,钟长诀在伊文对面坐下,对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单算重生后的时间,他们认识快五年了。她是最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和已故钟长诀的区别的人。 如果对面是原来的钟长诀,她并没有把握让他背离劳伯·贝肯,和自己站在一边。十几年的同袍情谊,从普通士兵到上将的一路提携,他们有太深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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