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道夫沉吟许久,皱了皱眉,说:“是时候让军队进入首都了。” 劳伯·贝肯微微笑了笑:“让他们抗击外敌,没什么可说的,但让他们镇压同胞,还是要慎重。一旦我派兵进城,钟长诀肯定会以此为借口,穿过国境线。别说带空军过来,就算他一个人来,站在坦克前面,我难道还能从他身上压过去?” “阁下……”伦道夫感觉胸口有些发闷,他松了松领带,试图让呼吸更顺畅,“不到最后一刻,钟长诀不会挑起内战的,他……” “好了,”联首做了个手势,“我说过,最近军队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改革已经够劳心劳力了,再加上国防,你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伦道夫笑了笑,目光慢慢移到面前的人脸上。年岁到底还是抽走了他们的精力和青春,每一天每一天,都能感觉自己在老去,都能看到眼角眉梢新添的皱纹,头上新增的白发。 二十年,就这样弹指间过去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劳伯·贝肯。 当时,他是某位议员的幕僚长,正在帮对方竞选联首。这是一场赌博,如果他赌赢了,他就能成为新联首的幕僚长,积累处理国际事务的经验。这是个很好的跳板,如果顺利,他会成为下一任副联首,然后在下一次选举中入主夏厅。 他自认选择了好队友。那位议员出身优渥,性格和善,没有强烈的个人主张,没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就像一碗温吞的白开水,无色无味,无利无害。这样的人,虽然干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本党派、对立党派,都不会有太多敌视他的人,上台不会遭遇太大阻碍,不失为一个稳妥的选择。 那一年,海峡战争爆发,联邦也派兵参战了。那场战役中,最出名的是崭露头角的上尉钟长诀,他以惊人的击落数量,打破了空军记录,成为家喻户晓的新一代空军王牌。 而最终奠定战局的,是105师的指挥官劳伯·贝肯。 战役胜利,夏厅举办了隆重的授勋仪式,接着是豪华的晚宴。 伦道夫陪着那位议员参加,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场宴会,彻底改变了他的仕途和命运。 三十多岁的空军上校身形高大、挺拔,胸前挂满了勋章,帽檐下是一双深邃的灰色眼睛。 伦道夫事先做过功课,了解这位上校的事迹。入主夏厅前,和未来的将星打打交道,没有什么坏处。 他向贝肯上校走去,微笑着说出那句陈词滥调:“感谢您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灰色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扫,淡漠地点点头,似乎是听倦了。 伦道夫看对方没有握手的意思,就没有朝对方伸出手,而是指着远处的议员说:“我是伦道夫,米尔斯议员的幕僚长。” 上校挑了挑眉,望向他,带着感慨的语气说:“你就挑了这么个蠢货?” 伦道夫怔了怔,他自小在政治圈长大,还没见过说话这样直接的人。出于对自己选择的卫护,他说:“米尔斯先生是卡赞大学首席毕业。” “他无聊到你看着他的脸就想睡觉,”上校冷冷地说,“总共只会一个有关玉米的笑话,每到一个城市演讲,就会讲一遍。整整三十二次,你都没有听吐吗?” “议员在幽默感上有点欠缺,”伦道夫婉转地说,“但性格平易近人,很亲民。” “就他那温吞的个性,克尼亚的军队打到首都了,他还在纠结要不要按导弹按钮。” “现在又不是战争时期。” “他的政治纲领也一塌糊涂,”上校说,“除了国际关系的那一部分。” 伦道夫眯起眼睛,审视着他,忽然笑了笑,虽然这笑容转瞬即逝,因为太不礼貌了。 “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该谢谢你嘴下留情,”伦道夫说,“那部分是我写的。” 上校望了望他,两人的目光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随即又分开。 “你对他的评价很对,”伦道夫转过身,靠在旁边的桌子上,望着大厅内熙熙攘攘的政客,“可他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了,至少他分得清国内生产总值和国民生产总值。” “是吗?”上校望着他,“你竞选过议员吧,我看过你的采访,你比那个蠢货强多了。” 伦道夫扯了扯嘴角:“谢谢?” “你为什么不找个能从心底认同的政客呢?不是什么都讨好、什么都迎合的中庸之才,而是旗帜鲜明、有决断力、能让选民共情的领袖。” 伦道夫想了想,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过身,面对着上校。 “你说你看过我的采访,”他说,“你有什么想法?” 上校的神情沉静下来,像是叙述战役计划一样,开始了评断。 在对方侃侃而谈时,伦道夫站直了身子。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愿意与之并肩战斗的人。 两年后,劳伯·贝肯退役,并宣布进入政坛。他立刻找到议员,递交了辞呈,然后在众多不解的目光下,成为了这个寂寂无名的政坛新人的幕僚长。 他们一起规划蓝图,一起走进议会大厦,走进初选,走进夏厅。 如此二十年。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伦道夫忽然觉得困倦。 二十年,他们走上了这个国家的巅峰,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很快,很快他们就能彻底改革这个国家,让它成为他们心目中的样子。 只可惜,权力之争无休无止,外敌初平,风波又起。 他闭上眼睛。 越来越难了。 八年前,对方有他,有钟长诀,有伊文,那是多么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时候。 现在,亲人死绝,故友离心,可以信任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决不能倒下。 忽然,他皱起眉头。 有什么不对。 胸口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微微皱眉,试图忽略这不适,但心脏的跳动似乎在加速,声响在他耳边愈发清晰。 “你还好吗?”劳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看出了他的不适。 伦道夫强忍着胸口的压迫感,点了点头,却觉得喉咙似乎有些发紧,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微微抬手,想扶着桌沿,却不小心碰倒了酒杯。 玻璃摔在地上,响起清脆的碎裂声。 他望着碎片,倏地意识到什么。 “你……”他抬起头,盯着对面的人,“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对方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挣扎着,眼前的视野逐渐模糊,在意识消失前,他望着地上的酒液。 那里面映着的,分明是一张跟劳伯·贝肯一模一样的脸。
第90章 囚犯 睁开眼的一瞬间,劳伯·贝肯感到后脑勺尖锐的刺痛。 视网膜还残留着昏迷前的最后一幕——背后突然伸出粗壮的手臂,卡住他的喉管,头被迫大幅扬起,工厂高耸的灰色吊顶晃动着进入视野。 现在,吊顶被刺眼的白光代替。空旷的厂房也迅速聚拢,凝成不到十平米的房间。 他眯起眼睛,左右张望。 靠近天花板的小窗,四壁贴着隔音垫,门上挂着最新的混合金属锁。 他正坐在房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扶手连着镣铐,后面拖着电线。 电椅。 这情景,很明显,他已经成为了囚犯,对方还打算给他上刑。 情况糟到不能再糟了,他却忽然生出一股大笑的冲动。 他闭上眼,笑声从喉咙里溢出来,笑得太剧烈,连肩膀都开始抖动了。 他坐在江印白临死前用过的刑具上,是谁要报复他,不言而喻。 原来如此。 多么明显、多么愚蠢的错误。 忽然,门锁发出了金属碰撞声,他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祁染。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笑声,对方脸上的阴翳又深了一层。 他渐渐止住了笑声,恢复成平日凝重严肃的神情。面对击败他的对手,他还是要保持基本的尊重。 “江博士,”他说,“你这几年一直在笑我蠢吧。” 祁染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像是大病了一场,听到他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劳伯·贝肯的眼神冷冷地扫过他的脸,落到他身后。 “钟长诀……算了,还是叫你005吧,你既然在这里,105师想必也进驻首都了,”劳伯·贝肯向后坐去,仿佛这不是电椅,是夏厅的宝座,虽然他已经失去了它,“恭喜,还是你赢了。” 对方没有看他,眼神一直落在祁染身上,脸上并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劳伯·贝肯又望向他身后,那里只有一片空白:“伊文呢?她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不来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祁染淡淡地开口:“副联首女士说,不想落井下石。” “都把人扔进深渊了,丢块石头又怎样?”劳伯·贝肯重新望向他们,话语间有种接受现实的坦然,“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电椅都抬过来了,难道舍不得用?还是你们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不屑动用私刑?” “我不是不想杀你,”祁染说,“只是我答应过一个人,让他下第一刀。” 听到这话,劳伯·贝肯脸上并没有挣扎和恐惧,只是皱了皱眉,澄清道:“我得把话说清楚,你弟弟是特勤组抓的没错,但我从来没有下令杀他。他是自杀的。” 祁染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疑,很快平静下来。 “如果不是你抓住他,用他逼霍尔自首,他会自杀吗?”进屋以来,祁染一直按捺着心中的恨意,强装平静,可是提到江印白的那一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前,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就算不是你下的命令,他的死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那我儿子呢?我儿子的死跟你们也脱不了干系,”谈及弗里曼,劳伯·贝肯的语气忽然阴沉下来,“你们害死了我儿子,我逼死你弟弟,很合理。” 下一秒,空气中响起刀刃出鞘的声音,冰冷的军刀抵住劳伯·贝肯的喉咙。 祁染攥着刀柄,极度愤怒之下,刀刃颤抖着,眼看就要刺入气管。“你还敢提他!”情绪太剧烈,声音都有些沙哑,“他害死了多少人?这都是你纵容的!” 面对问罪似的指责,劳伯·贝肯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你们在质问我?”明明处于下位,他却像是睥睨着他们,“你们觉得我害了很多人?” “我知道的,就有两个中尉,托养所的所长,还有中尉的孩子,”祁染遏制住下刀的冲动,“你还嫌不够多?” “霍尔和那个孩子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劳伯·贝肯说,“真正死掉的,不过两个人而已。” 祁染早知道加害者不会愧疚,但这样堂而皇之的漠然,还是让他怒火中烧。他倏地抬起刀,刀尖向下,直直地往对方的脖子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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