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盆罕见的千星柑,同样为狐狸的精神体,再加上这几天叶鹭调查而来的资料,席羡青心中的答案已经再清晰不过了。 但他注视着祝鸣苍白的面容,意识到即将出口的这句话会带来怎样的伤害,于是强忍着咽了回去,只是沉默地盯着祝鸣的双眼。 过了很久,他看到祝鸣点了点头:“是。” “他应该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在T大读书,知道我是唯一的医考满分,也知道我当时在竞选首席。” 祝鸣轻轻地说:“但他唯独不知道的是,我和他有着这样一层的关系。” 席羡青的胸口闷堵到近乎发不出声音:“你是什么时候……” 他甚至连这个完整的问句都说不出口,因为这背后意味着的一切,实在是太过沉重而又过于戏剧化,所以即使祝鸣会逃避躲闪,甚至拒而不答,席羡青都是可以完全理解的。 然而祝鸣垂眸安静了一会儿,最后抬起眼,竟然对着席羡青微微笑了一下。 像是释然,像是洒脱,但席羡青知道,祝鸣总是会像这样习惯性地弯起双眸,笑意浅淡,却始终没有抵达眼底,那不过是他一贯爱使用的、掩盖真实想法的面具。 “当年车祸过后,就知道了。”他说。 在外人眼里,祝满满,也就是祝盈盈细腻寡言的亲姐姐,作出的许多选择都是不明智的。 ——不明智地选择了小众的植物学,不明智地和一个无名男人发生露水情缘,并在最后十分不明智地执意生下了祝鸣。 她在孕期六个月时检查出了癌症,诞下祝鸣后,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已经到了无从控制的地步。 离开人世前,她给襁褓里的祝鸣留下了每一年的生日礼物,一岁一礼,每一年都伴随着一封信,一直对应到祝鸣成年的那一天。 礼物有很多,装在小小的刺绣荷包里的花种,有她亲手编织的、绣着白色小狐狸的小袜子,还有每个七区小孩子正式上学时,都会从父母手中收到的雕刻着名字缩写的第一支钢笔。 尽管无法亲手给出这些礼物,祝满满也努力参与着祝鸣生命中这些重要的节点,她甚至预想到了未来的祝鸣会十分聪慧,还特地准备了跳级的礼物。 而祝鸣十八岁那一年,收到来自祝满满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是一个小小的日记本。 看得出来,这本日记和之前的信件,是当年在病榻上的祝满满撑着一口气赶出来的——因为十八岁的祝鸣打开日记本时,发现她还在像十几年前最初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中的口吻一样,用“宝宝”称呼自己。 “宝宝,你成年啦。” 祝满满在日记中写道:“妈妈之前以为,这或许作为一个秘密会更加妥当,但后来又觉得,你的人生有那么长,你有权利知道他是谁。” 祝满满没有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将一切背景都进行了模糊。 她将故事描绘得简短且美好,祝鸣在文字中得知,他的父亲是一位高校的教授,优秀的天之骄子。 他们的相识于一场有关千星柑培育种植的短小对话,对方并不知道祝满满的名字,甚至可能早已忘却了这段对话。 但是年轻的祝满满开始了她无疾而终的暗恋——她其实沦陷得十分清醒,因为她知道,他是教授,她是学生,他们的故事是不会有结果的。 然而后面一场学院举办的酒会后,祝满满再次偶遇了醉酒后的他,夏日的夜晚,蝉鸣难掩悸动的心,祝满满选择了用了化名,短暂地沉沦了一晚。 一夜过后,祝满满选择了逃避,而对方也没有试图再寻找过她——或许是他们知道,彼此的人生本就是不该相交的平行线,回归原本的生活轨迹,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只是祝满满没有想到的是,她会在那一晚有了祝鸣。 祝满满在日记的最后向祝鸣和祝盈盈道了歉,她说她知道理应弥补自己的自私,只是她的人生比想象的要短一些,这辈子没有办法为他们偿还太多了。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贴着一张小小的、像是从刊物上面剪下来的照片,是一个男人清隽斯文的侧脸——是的,他们甚至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对于当时的小祝鸣来说,这本日记和这张照片虽然没有为他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家,但也意味着很多。 他知道了爸爸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而并不是故意丢下了他,而且祝满满口中描绘的父亲,是一位优秀的科研工作者。 这也给了祝鸣很多的动力——祝鸣的虽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天赋,但七区何尝不是天才聚集的世界,当年在研究所里辛苦支撑下来的日日夜夜,全部是靠着回报祝盈盈,和那本小小日记里的内容支撑下来的。 祝鸣当然知道,对方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有了家庭和新生活,所以他也从来没有主动寻找过对方,更没有想知道他的名字。 他期盼着未来的某一天,他们或许会在一个讲座或者学术会议上见面,哪怕擦肩而过也好。 只是作为陌生人打一个招呼,那么也就足够了。 但祝鸣万万没有想到,得知秦惟生的名字,竟然会是以那样的方式。 后来许多人问祝鸣是怎么出的车祸,祝鸣都会淡淡笑着说一句运气不好,遇上了一个疲劳驾驶的司机;哪怕席羡青当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祝鸣也风轻云淡地一笔带过,说无须想太多,这一切或许真的只是一场事故。 但其实当年从昏迷后醒来的第一秒,祝鸣便坚信这绝对不可能是一场简单的事故。 不可能偏偏就那么巧地发生在了首席的竞选前,警方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变得遮遮掩掩,他开始地一步步地进行调查,可嫉妒他天分的人又实在太多了,光是同一个研究所内的人都排查得都艰难。 于是就这么过了半年,直到他不得不接受自己无法行走的事实,被迫学会使用轮椅,并尝试与下半辈子都要半身不便的自己和解的时候,才终于调查到了阮悯这个人身上。 他紧接着挖掘出了在身后支撑他的K大研究院团队,一个人接一个人的筛查,最后锁定到了秦惟生这个名字上。 那天晚上,他在K大的官网上,颤抖地看到秦惟生的脸,祝满满生前留下的日记本在手边摊开,那张小小的照片的边缘已经被他摩挲得泛黄。 他其实是不愿去相信的,在心底侥幸地劝慰自己,或许只是长得像相似的人,或许是照片的年代太久已经失了真。 可每多查到一点和秦惟生有关的资料,这个人便与日记本中描述的亲生父亲就多重合了一分。 一直到祝鸣翻出几年前秦惟生高校演讲的视频,看到台上意气风发的秦惟生,和他脚边的赤狐精神体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人生特别好笑,好笑到了有些荒诞的程度。 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命运这只手里,只不过是再渺茫不过的一粒细小的石子,他可以被毫无尊严地来回把玩,又可以在下一秒被狠狠地掷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祝盈盈以为他当时的一蹶不振,是因为双腿;周粥认为他不再执着于,是因为研究院那群人的落井下石。 但只有祝鸣知道,最致命的一击,其实是来自他生理学上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 “当时我觉得,为什么会这么巧?为什么会那么狗血?为什么偏偏是他?又为什么偏偏是我?” 祝鸣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后来我想明白了,宿命是无法解释的,人生不是什么都会按计划走的,和别人相比,我可能就是刚好差了一些运气。” 他还是在笑,好像说着这些沉痛的话,只要将嘴角一直这样扬起,就可以将所有的酸楚抵消掉一般。 “我知道,你不想给他做这件作品,是因为你在乎我,不愿意让他去收获这份名誉。” 祝鸣望着他的脸,“但人生的大多时候,并不是靠着一腔热血和正义来做出选择的,冷静地权衡眼下的形势、将目光放得长远而后作出的选择,才是最理智的。” 席羡青盯着他的脸说:“祝鸣……” “席羡青,如果你只是一个单纯的患者,我只是把我们的关系当协议对待,那么我当时是不会和你离婚的。” 祝鸣并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声音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你的成功,你的未来和你的人生,都是与我无关的。” “可正是因为你对我很重要,你这么多年的付出,你对姐姐的感情,你现在纠结的一切我都清楚。” 祝鸣感觉眼眶很热,全身血液沸腾,呼吸也很烫,烫到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但还是很努力地睁大,想要看清席羡青的脸,“我不需要你去思考秦惟生是谁,也不需要你现在为我争一口气,只希望你可以完成这场考核,实现自己的愿望,因为这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能不能不要放弃这场考核,能不能继续画下去,去争取属于你的东西?好不好?”他问。 声音明明是从祝鸣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但一瞬间,他却觉得自己说的话听起来莫名地遥远和模糊。 抬起头,他发现席羡青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脸,嘴巴微张,却没有说话。 祝鸣想问席羡青,为什么要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应?自己明明在和他说很重要的事情。 然而下一秒,祝鸣看到席羡青抬起了手。 ——他感觉自己的脸被席羡青用手捧了起来,下巴被迫上仰,紧接着便感觉席羡青干燥的指腹在自己的脸颊上抹了一下。 “……别哭了,祝鸣。”他听到席羡青这样说。 哭?谁哭了? 祝鸣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淌满了温热的泪水。 眼泪流出一点,席羡青就帮他擦掉一点,却始终没有办法停下,又实在无法继续看到祝鸣继续流泪的样子。 于是便伸出手,直接将眼前的人揽进了怀中。 为什么会哭呢?脸颊没入青年胸膛的瞬间,祝鸣有些茫然地想着,出车祸的时候没有哭,以为自己再也走不了路的时候没有哭,甚至发现秦惟生是谁的时候也没有哭。 为什么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在席羡青的怀里掉眼泪呢? 可是情绪不是瞬间想控制就能收回的东西,他想要为自己解释,开口时的声音却破碎得不成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我只是——” 他听到席羡青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我知道。” 祝鸣很想问我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但下一瞬,他感觉有席羡青的手落在自己的肩头,像是承诺般地低声在耳边说道:“我答应你,会去完成这最后一件考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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