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哲伫立在祝鸣的面前,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和颜悦色。 “小祝教授呀。”徐大哲悠悠道,“你的课题我帮你先做着,学生呢,我也帮你带着,你就好好养养身体,给自己放个假,别叫我们为难了哈。” 这下祝鸣更奇怪了:他从头到尾连嘴都还没来得及张,哪里来的为难一说呢? 领导二号和祝鸣交情还行,和他说了实话:“小祝啊,系里这一年花了大精力想推你选上首席,现在错过了竞选不说,让K大那边的对手选上了,咱们高层那边不是很愉快。” 祝鸣盯着他的脸,语气维持着最后一丝的镇定:“你觉得这样的事故,是我自己想要发生的吗?” 领导二号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怜悯,犹豫道,“我们也很痛心,但是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这边同时收到了一些有关你平日作风的举报邮件。” 人情世故就是一个巨大的回旋镖。 首席竞选前,明面上各种拉近,学生塞进他的手下,都盼着他以后当上七区首席,带着研究所和团队一起飞升。 却不想一朝昏迷错过竞选,巴结的人跑得那叫一个快,平日里忌惮他才华的,看他态度不爽的人也不再掩饰,新仇旧账一并都要算明白, 举报邮件的覆盖面之广令他感到惊奇:有“作风长期傲慢猖狂,占用大笔资金破坏高校良性竞争,影响正常学术氛围”,再到“身体素质堪忧,耽误学生科研进度,不再适合继续以教授身份指导学生”。 资金是他靠自己的成果拿下的,学生是当时倒贴着硬要塞进来的,况且他只是腿走不了,又不是脑子也跟着用不了了。 看到最后,祝鸣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惊奇。 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他以为自己钻研透了很多东西,最为前卫的理论,最棘手的病例。 但有最重要的那么一样东西他也始终没有参透过,那就是人心。 最为严谨理性的区,人情世故也很无情。 思绪抽回,祝鸣望着面前的徐大哲,微笑着轻声开口:“好久不见,徐教授。” 徐大哲“呵呵”笑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是对着祝鸣上下打量一番,嘲弄之色毫不掩饰。 身旁是研究院的一位女副教授,大抵也是看不了徐大哲这副态度,主动开口缓和气氛:“小祝教授,好久不见,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祝鸣琢磨了一下,算是明白这群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了。 他当时怂恿祝盈开生日派对的借口是想要“社交”,但他已经提前说了不想相亲,于是祝盈便自作主张地帮他邀请了一些研究院的熟人。 只不过祝盈并不知道祝鸣当时在研究院的处境和最终离开的原因,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他和这群人确实在一起“工作”过。 于是尴尬无法遏制地在空中蔓延开来。 祝鸣淡淡一笑:“我很好,谢谢关心。” 女教授嘴巴微张,刚想要说些什么。身旁的徐大哲却悠悠叹了口气:“哎呀,小祝啊,我现在可是真羡慕你。” 他居高临下地走到祝鸣的面前,打量着他的腿:“现在直播当了大明星,天天坐着说两句话就能赚钱,哎呀呀,真是年轻有为,让我们眼红得不得了啊。” 祝鸣倒是对这番阴阳怪气不太意外。 “我肯定没有老徐你这么忙碌的。”他和和气气地答道:“课题进展得怎么样了,应该已经做了小半年了吧?发表了吗?” 将课题让手给徐大哲,按理来说对祝鸣而言是一段屈辱的历史。徐大哲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揭起,脸色微微一变:“……快了。” 祝鸣“啊”了一声,像是真心好奇般关切地问道:“快了?所以这是还没投刊吗?” 徐大哲:“……” 祝鸣:“怎么拖了这么久呢?是不想发吗?” 旁边的女教授有点没绷住,端着酒杯,掩面轻咳了一声。 七区科研院这种天才扎堆卷生卷死的地方,论文最怕的就是被别的课题组提前发表。 不想发?根本不可能,从来都只有那么一种最为简单,也最为扎心的可能——那就是一直没有突破性的发现,发不出来有质量的东西罢了。 徐大哲的脸一秒变了八个颜色:“你什么意思?我不是拖,我只是——” 祝鸣茫然地看着他。 “啊,我知道了。”祝鸣恍然大悟,“老徐,你老毛病又犯了吧,是不是太精益求精了?” “你也真是的,病例从我这接手一年多了,东西都是现成的,应该也不难做呀。” 祝鸣语重心长,一副“我为你好”的语气:“咱啊,别太自私,可千万再拖下去了。” “毕竟你可不像我现在这么清闲啊,你的身上可是有许多责任的。” 他先是用了徐大哲的原话,又柔声反问道:“咱总不能耽误学生的论文和毕业进度吧,对吗?” 徐大哲被他呛得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你——” 祝鸣这个人,总是可以带着柔美漂亮的笑,温柔地吐出最戳人心窝子的话。 明明脸色是病弱苍白的,明明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看起来像是处于弱势的一方,但聊着聊着,一场对话却总是轻而易举地被他接过主导权。 徐大哲恨得牙痒痒,却又无法反驳——他不可能承认论文迟迟不发,是因为接手祝鸣的数据后,发现他设计的实验复现门槛极高,用的方法聪明但又过于繁复,查了好几个月的文献才勉强理清了所需的知识和技巧。 说白了,就是自己能力差了这毛头小子一截。 他只能铁青着脸,强行咽下这口气:“……是这个道理。” 祝鸣笑眼弯弯:“这就对了嘛。” 徐大哲绷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旁边的女教授赶紧咳嗽一声,缓和了场面:“老徐,今天怎么说也是祝总的生日,咱还是先去说句贺词,小祝,我们先走了哈。” 徐大哲冷哼了一声,板着脸转头就走。 祝鸣冲女教授颔首,目送着他们离开。 人声嘈杂,祝鸣摇着轮椅,先是镇定且笔直地在人流中移动了一段距离,五秒钟后才合上眼,叹了一口气。 算是一场比较畅快淋漓的反击。 面上从容,心多少还是有些痛的。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心疼他的病例。 那可是他当时一个个从各区医院收集而来、精心筛选过的罕见精神体异常患者病例,现如今糟蹋在了这种老头子手里,迟迟做不出一点有意义的成果。 说没遗憾过一瞬那肯定是假的。 三区双胞胎精神体共享案例,五区罕见的精神体分裂案例,六区的先天性精神体缺乏案例……当时在脑海里已经预设好了实验发展,以及后期可能会用到的治疗方案。 可惜没有亲自实施的可能了,不仅仅是没有实验条件,而是他自己也没有事故前那般的心气了。 手上地摇着轮椅,祝鸣怅然地盯着地毯上蜿蜒的花纹,近乎是漫无目的地在宴会厅前进。 然后他骤然停在了原地—— 身子随着惯性前倾,祝鸣抬起头:“……?” 他又试着摇动手轮,依旧纹丝不动。 不会吧? 低头一看,原来是轮子侧面的机关绞住了地毯边缘上的流苏穗儿,两者纠缠得那叫一个亲密无间,难舍难分。 总而言之,他卡住了。 祝鸣:“……” 人真的可以这么倒霉吗? 祝鸣向来不是一个心态消极的人,但此刻也难免自嘲地想,哪怕口头占据再多的上风,自己现在终究还是个半身不遂的人啊。 他和轮椅此刻就这么明晃晃地停在宴会厅中央一动不动,有人开始好奇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人在极限尴尬状态的时候,大脑总是会瞬间变得空白,随即闪过很多东西。 时间的流动似乎骤然停止,细小的尘土颗粒在空中旋转,这一瞬间,祝鸣的大脑变得格外清醒。 他看到了很多东西。 他先是看到了站在那位一区军官身旁的祝盈盈,看到了她羞涩的笑,看到她忍不住放出了自己的兔子精神体,耳朵羞赧地挡住了脸。 但她又始终和那位军官保持着克制的距离。 祝鸣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轻松的姿态和别人交流,似乎在自己走不了之后,祝盈盈不是在偷偷哭,就是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情绪。 视线微微偏转,祝鸣又看到了甜品台前,盘子里食物摞得老高的周粥。 憨小子每天任劳任怨地当着他的小助理,认真打理祝鸣的账号,并在看到风凉话的恶评时一边拉黑举报,一边侧过手机屏幕不让祝鸣看到。 祝鸣可以妥协,可以让步,他能够故作轻松和无所谓地能对自己的人生说“算了”。 但他做不到让自己去牵绊别人的人生。 视线最后往回拐了个弯,祝鸣落在了正前方的楼梯下方。 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席羡青。 祝鸣并不意外席羡青的出现,各区的名流聚集都在这场生日宴中聚集,他应该也是受了祝盈的邀请而来。 他盯着席羡青看了少时,突然有点理解,网友们经常说的“六区人天生衣品好”是什么意思了。 席羡青今天穿了件灰色法兰绒双排西装,廓形宽松,身段出挑,既拿捏住了宴会应有的正式得体,又保持了个人风格中的优雅松弛。 他只在左衣襟的扣眼处戴了一颗小而圆的深蓝宝石,宝石尾部连着条细小银链,没入前胸口袋,配上那张锐利张扬的脸,将衣物穿出了独属于他的矜美气质。 席羡青这回倒是没带一队壮观的保镖,但身后依旧跟着一位女助理。 女助理衣着同样干练风雅,肩头伫立着一只灰黑色的鹭鸟精神体。 一位六区当红的男歌星站在席羡青的身旁,试图与他攀谈。 男星的精神体是一只美丽的布偶猫,温柔亲昵地仰着脸蹲在席羡青的脚边,亲近之意不能再过明显。 然而席羡青后退了一步,保持着距离,简短疏远地回复了什么,始终没有放出他的精神体。 在外人眼里,只会觉得大抵是贵公子一贯低调,不显山不露水的社交方式。 只有祝鸣知道这背后真正的原因。 男星面带憾色离去,席羡青盯着楼梯把手精密的浮雕看了一会儿,随即抬起头,和在楼梯另一头卡在地板上的祝鸣对上了视线。 极其短暂的几秒后,席羡青错开视线,徐徐走上台阶,朝祝鸣的所在的方向走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祝鸣抬起了手。 袖口处传来一阵阻力,席羡青低头,对上了一双湿润黑亮的眸子。 “好久不见,席先生。”轮椅上的人轻快地开了口,“你的胸针很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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