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又别开另一边。 吉祥追着他:“我曾与小蛮说过,若能以我入药炼出两颗长生的灵丹妙药,我必一颗给他,一颗赠你。” 大师兄低下头,额角快要触及冰面。 吉祥又哭又笑:“你欠我,不许自戕,想也不许想!” 大师兄不得已看着他,双泪滚滚,无限疲累,无限失望,哑声道:“吉祥,连你也老了……” 吉祥直起身四处找,找不着可以瞧见自己的东西,喃喃念叨:“是么?是么?我的镜子不见了,你送我的镜子不见了,我瞧不见。” 大师兄指他:“你瞧你的头发……” 吉祥捧起一把如雪的长发,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肆无忌惮笑起来,“师兄,你瞧,木头也会伤心的。你瞧见我的伤心了吗?” 忽又抓着笼子问他:“他被你害死前说什么了?可有话带给我?” 大师兄低着头:“他说他是小蛮,可我不信。” “你撒谎!”吉祥大叫,“你是故意不信!” 大师兄缩成一团,身上忽地腾起一簇火焰,烈烈燃烧。 吉祥眼疾手快,一掌雪风送过去,那火瞬时便灭了。解了身上衣带,将笼中人手脚都绑住,站起身凶恶道:“我说过,你欠我,我不同意你便不能死!” 大师兄经这烈火一烧,身上再无一处完好,皮翻肉裂,只得苦苦哀求:“吉祥,放过我吧。你说过,你是你,不为人生,亦不为人死。他死,我来偿命。你忘了一切,自去好好活吧。千年万年,你还是那个吉祥,我们都是你漫长生命中的过眼云烟而已,何苦自伤至此!” 吉祥落泪,语气忽如往昔那样娇憨:“我就是伤心,师兄,我就是伤心。你放心,等我伤心过了,也许十年八年,也许百年千年,我总会好的。枯木也能再逢春,那时也许蜕一层皮,我总能变回年轻的样子。可你不能,你生生世世都要老去,生生世世所求皆会成空。” …… 七日后,大师兄还是去了,任什么奇珍异宝也留不住。吉祥在笼边呆呆坐着,乱发飞舞,没有人敢来打扰他。 冰天雪地,尸身并不会腐坏,他想他可以坐到天荒地老。他依旧每日与大师兄说话,说他的高兴与委屈。死人面前无需隐藏,他与他说和小蛮的一切。说两个人怎样渐渐破开师徒关系的桎梏,怎样试探,怎样一次次亲密地碰触。 “他爱了我许久,我却并不知道,我欠他。”他微微笑道。他偶尔也不恨大师兄,而是庆幸有人听。当他的恨意上来时,便与师兄讲小时候的事,讲师兄如何待他好,他又是如何敬师兄。 到后来,他便不想动了,想做回一棵树,长久地长在雪山上。 木头是没有心的,也不会伤心。 二师兄带弟子们来收走了大师兄的骨骸。他不知道。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那颗琉璃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了他手中。他并没有知觉。 也许二师兄唤过他。他不想听,便没有听见。 再后来,苍鹰盘旋于高空。 他听到一声鹰叫,很浅很浅地想起什么人家里有鹰,又想起他曾有个认下的妹妹。他与他本是要去看望这个妹妹,然而没能成行。 再后来,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久违的身体温度。 他大概是被冰雪冻住了,化了好久好久才能动一动僵掉的身体。 耳朵上的冰融开,他听到了声音,很熟悉暖和的声音。 “我回来了。” 他呆呆转过头,看见一张瘦削又苍白的脸,可那神情分明是欢喜。 “吉祥,我活了。” 吉祥撅撅嘴,眼泪又下来了。 小蛮抱住他,用自己的一点体温去暖他:“我回来了。你的镜子救了我,强巴救了我。曲珍生产时遇到凶险,强巴来求雪山神,在山下捡到了我。” 吉祥稍稍动了下眼珠,看见小蛮身后站着一个番人汉子,神情悲戚。 小蛮在他耳边悄悄道:“曲珍没有了。” 吉祥心头动了动,小声问:“我现在的样子,很不好吗?” 小蛮温柔笑道:“再好不过了。” 吉祥的眼睛暖了,泪也流下来,无法止息。 小蛮抱起他,像抱一个孩子,“许你再哭一场,往后一切都好了。你与我一起,我们得去送送曲珍。” …… 高高的石台上方,秃鹫盘旋。这些嗜食腐肉的大鸟,吞下尘世的血肉,却能将灵魂带上遥远的天国。 生与死,不过是一段旅程的启程与到达。 强巴望着飞得最高最远那只秃鹫,身后是两个默默依偎的身影。 …… 春雨如酥。 杏花楼临钱塘江,擅烹鱼肴花馔,是江南一等一的饕客享乐处。店中自酿“杏花春”远近闻名,每年三月启坛,文人骚客齐聚,富商官宦云集,一桌难求。 又一年三月到,店中择了吉日,于半月前便在门前张告。 到那日,宾客如云,将店面前的宽阔大路围得水泄不通。贵人们皆弃马下轿,从店家预留的一条小道进了后门。门前依旧是水泄不通,要挪动一步也难。 进不了店门登不了楼,街市上瞧瞧热闹也有意思。启开第一坛酒照例是要竞价的,价高者得。楼上有唱礼官,贵人们谁竞得了好酒,才子们谁又作了首好诗,填了首雅词,楼下第一时间便也都知晓了。跟着叫一声好,捧个场,楼上便抛下些赏钱,上下都欢喜。 今年尤其热闹,才子们凑了堆,酒还未动,便先竞起文采来。楼上唱读,楼下便有人誊写,十文钱一张桃花纸,字迹马马虎虎还看得过去。且不论好坏,揣一张回去夹在书中裱在墙上也算沾染了些雅致文气。 唱礼官才放下一纸,又展开一笺,微笑朗声道:“此诗乃柳五郎高作,座上黄松先生评曰,柳五清雅,尽得杏花春雨江南之味。” 楼下仰首祈盼。 他故意一顿,气沉丹田,含笑看了眼远方。 远方,烟雨濛濛中有阵黑烟,甚是奇怪。 他这一分神,手中纸笺便从指尖滑落,随风越过雕花的阑干,飘飘摇摇往下坠去。 他伸长了手去够,要抢已然来不及,只得看那纸飘向无数只高举的手。 冷汗已经从额角焖出来,这是他职业生涯的一个大纰漏,于声名有损。为转移焦点,他往那黑烟处指:“诸位请看,那处可是有神仙出没?” 楼上众人都挤过来瞧,果然烟雾笼罩中仿佛有一行人,甚怪异。 烟雾越来越近,近看便稀薄了,清清淡淡,似有若无。烟雾中果有一行人,抬着一个阔大的轿子,轿上遍结五彩璎珞。 抬轿的人,全戴着奇怪面具。 这诡异让楼下围着的人全都退让开,人群中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 那轿便径直抬到了杏花楼大门前。 停轿,从里边打轿门走出来一名男子,黑底绣金的锦袍,身形高大,眉目浓黑,相貌堂堂。 唱礼官一时看呆,自言自语:“神仙乎?妖怪乎?”心头有点怕,所幸人多,官老爷们镇着场子,该不会有邪事。 小二倒是胆大,光天化日之下,城中权贵名流齐聚,怕他怎地?于是他将手中帕子往肩上一搭,笑盈盈上前接住:“客官,今日小店已满,没有空位置了。” 那男子倒也客气,只是说话不容商量:“与你们老板说说,我二人要个靠窗的位置。” 还要靠窗,连靠着墙角的都早订出去了,哪还有空位。 小二腹诽几句,依旧堆着笑,“客官……” 客官却转身不再理他,折回去撩轿帘子。 里边还有一人。 男子牵着手将人引出来,只见一顶雪白皂纱的幕篱下是一袭青玉色的纱袍,身形如翠竹般秀挺。 男子与这青衣人说话便温柔下来,低低的,声音像从胸底闷出来:“听闻此处有美酒,今日人多,便不找他们要雅间了,你我靠窗处将就将就。” 青衣人颔首,与那男子携手往楼上走。 楼上哪还有位置,惊了官老爷们可不好。小二去拦,着急叫:“客官!客官!” 青衣人回首。 恰一阵风来。 幕篱吹开,一头雪发,那容貌却端庄如美玉。 虽只一霎,那小二便呆住了,每日里迎来送往,何曾见过这般的美人。 他呆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两人一边走,一边碎碎地聊。 吉祥懊恼:“又吓到人了,不知几时才能黑回来。” 小蛮嗔他:“黑回来也不许给人瞧,上次在大漠中便有胡女追着跑了几百里地。” 吉祥小声道:“你还说,你那样凶,吓唬到人了。小姑娘哪经得住你那样吓。” 小蛮不服:“那蜀山中采药那个呢?” 吉祥道:“哎呀,人家只是想与我交个朋友,互通有无。采药人没有坏的,之前我也常常找他们求药,皆能有所收获。” 小蛮念叨:“怪道你好药多,得来容易。” 吉祥踢他一脚:“臭脾气又来了!” 小蛮忙求饶,揽着吉祥走上去。环视周围,见只有一张桌子旁无人,便与吉祥坐了。 他目光锋利,看人似刀刮,满楼竟无人敢出言反对。 桌上有坛酒,他随手启了,倒出两碗,又叫来菜。 吉祥端碗喝一口,赞道:“好酒!” 小蛮站起,轻轻取下他头上幕篱放在一旁。 吉祥望向远山,含笑道:“怎么又不犯倔了?” 小蛮亦笑:“身怀至宝却锦衣夜行好没意思。你我不惧人,更不惧人惦记。” 吉祥笑问:“明日又去向何处?” 小蛮道:“你可知泉城?我欲与你一道去会会城中泉客。” 吉祥问:“会他作甚?” 小蛮笑道:“沧海月明珠有泪,你与我出海去,瞧一瞧鲛人,逛一逛海市。” 海市,那倒是很有意思。吉祥笑了笑,答道:“好。” 满楼的才子们,此时已纷纷在腹中起草一个个诡异瑰丽的奇幻故事,人人皆得了好词句。他们大约是目睹了偶然降临在人世间的神仙,文采沾染了仙气,愈发地虚无缥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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