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微笑点头,止住了他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只道:“故人得见,有些东西便该物归原主了。” …… 吉祥来时快,回去更快。心里过于激动,他要将这消息快快地与师兄分享。 还好,还好,月隐谷尚在。 将那孩子迎回来,好好抚养,还恩于他,再将他的月隐谷交还于他。这再好不过了。卸去一切担子,再无藩篱,他便与小蛮一起走出去。 天大地大。 上了山先回住处,换一件衣裳。 却没见着小蛮。 大约是去魔宫那边了吧,虽只建成一半,但小蛮总爱逛去那里,还说要将里边已有的房间布置出来住。 没见着,他便空落落的,将大事反而抛到了一旁,满山地去找。魔宫没有,上山下山的路也没有,海子边也没有…… 他一拍脑袋,笑自己傻。就这么些地方可找,处处都没有便定是去了谷里,就算不是,问问大师兄便知去向。 …… 才十几日不见,大师兄更老了,萎缩成一团,眼底青黑得厉害。 他一见便知道有些不寻常,来不及关心眼前人,只急急问:“小蛮呢?小蛮去哪里了?” 大师兄缓缓抬起头,眼睛浑浊不堪,“小蛮,他真是小蛮么?我以为……他是骗我……” 吉祥急了:“他去哪里了?” 大师兄摇头,沮丧道:“不成,还是不成。若他是小蛮,便真是不成了……” 吉祥抓住他摇:“你说什么?我的小蛮呢?” 大师兄忽而大笑,又哭,老泪纵横:“吉祥啊吉祥!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唯有你,唯有你无需焦虑,得天地精华而长生,你怎能明白凡人的苦楚!我如此,他又何尝不是……” 吉祥脸渐渐黑下来:“去师姐那里,是你诓骗我。” 大师兄佝偻着背脊起身,步履艰难地朝外面走去。 吉祥黑沉着脸跟在他身后。 出了谷,便是冰雪世界,这样的身影令吉祥不由得想起了十余年前那个老番婆。不好的预感。 大师兄喃喃念着什么,脚下渐渐漫起淡淡黑烟。 吉祥心惊肉跳,扯住大师兄厉声问:“他去哪里了!你身上有他的琉璃子!” 大师兄从未见过这样的吉祥,那个平日里温柔敦厚的小师弟此时声色俱厉,状如罗刹。可他不怕,他怕什么,快要死的人了,别说这点亲情,连脸也可以不要。 “让开!”他振臂一抖,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吉祥弹出去。 吉祥跌在雪里,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师兄,那个从小待他如亲哥哥一般的人。 大师兄双眼通红,逼在吉祥面前,癫狂笑道:“你问他在哪里?我与他激战,若死的是我,你可会如这样虎狼一般问他?” 吉祥惊得目瞪口呆:“你与他并无仇怨,为何?” “为何……”大师兄仰头看天,嘴唇颤动:“老天!为何?生老病死原是庸人宿命,为何我已走到这一步还是逃不脱?若有下一世,一切又重来过,这与九泉之下的流沙狱有又有何异?如何才能跳出轮回?如何才能超脱人道?” 吉祥悲愤叫道:“这与他何关?” 大师兄摇头:“你不懂!你如何会懂!你的超然物外不过是何不食肉糜的傲慢!” 吉祥泪流满面地叫喊:“你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他既有琉璃子在身上,你便不会是他对手!” 大师兄拂袖,阴笑道:“你可知月隐谷有处天雷道场?自师父死于天雷,他脚下那处地界便形成了一个天然结界,能屏蔽除雷电之外的所有法术?不!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情爱之乐,连善恶廉耻亦不顾!” 吉祥大叫:“你便知善恶廉耻了吗?为一己私欲,诱杀无辜!你杀他有何用?他不过也是一个凡夫俗子!枉他还叫你一声师伯!” “师伯……”大师兄喃喃道:“我不知道,你们合伙骗我,我并不知道他真是你那徒儿。那时他满身是血地叫我师伯我也不信,还疑他是为了活命惑我……我杀的,是个随时能为祸天下的魔头……,他不是,绝不是……” 吉祥木然冷笑:“这说辞也太荒唐了,他纵然不是我徒儿,但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你也不知道么?你杀了我所爱,却等在此处不走,如此有恃无恐,不怕我复仇,你要连我也杀了么?” “我不杀你。”大师兄摇摇头走,“你是我师弟,我杀你也得不到你的好命。”可又扭头暴怒,“我原以为他能凭这琉璃子转世还阳!我原以为他已以不灭的神识转过几世,还阳即返春!是你与他合伙诓骗我!” 吉祥恨极,抬手便是一击,一股凌厉寒气夹携着锋利冰刀横冲过去。 大师兄挥手便化解了,浓重黑雾中蹒跚前行,声音暗哑:“我不怕你,如今你已不是我对手。” 吉祥暗悔不该将师父内丹还了回去,大师兄原就功力极深厚,又得了小蛮身上的宝贝,他的确对他无可奈何。可他不甘,追着大师兄不停击打,冰柱如暴雨般往大师兄身上砸。大师兄视若无睹,他反而哭得声嘶力竭:“你将他还我!他在何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走时还好好的。不过十多天!不过十多天!你说没了便没了吗?” 大师兄也不睬他,身后自有一簇冲天火焰,吉祥挥出去的冰雪见火便化了。便再聚气,再攻击,哪怕耗尽真气,不死不休。 两人一路纠缠,到了冰川前。大师兄的腰已经蜷得不能再低,半趴半走,四处探查,将身子贴在厚厚的冰层上。 吉祥这才发现他身上也有伤,淋漓鲜血顺着冰面往下淌。 “你要干什么?”吉祥惊呼。 大师兄周围升起熊熊火焰,手擎一道雷电便要向那冰川入口处劈。 “这些鬼物皆能做到自如转世,我要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一道霹雳下去,大地震颤。 “你敢!”吉祥瞪眼,猛地回头便跑。 大师兄瞧了他一眼,并不理会,继续运起真气。 吉祥一路哭着,来到月隐谷的边缘,结界的阵眼处有他埋下的冰魄剑。虽哭,可并不乱,见有弟子便吩咐叫谷中人倾巢而出去雷击谷搜寻小蛮踪迹。大师兄的伤还新,那场激战过去的时间也许并不久远。 他自己则抱了剑,在阵阵雷声中飞快赶到冰川前。 大师兄坐在冰川前,身子颓然,意志却坚定,扬起的头颅与身体形成一个怪异的角度。终究老了,又有伤在身。他的力尽了,但却可以凭掠夺来的琉璃子放出炽烈的火焰。 火能克冰,吉祥布下的这一切终究还是要那人的力量来破。这对爱侣生来便相克,不是他的错。 吉祥远远叫了一声“师兄”。 大师兄呆滞回头,状如恶鬼。他心中的执念已膨胀得无边无际,理智尽失,整个世界如地狱一般。 可这师弟的一声唤还是让他回了头,所有的人都老了,唯有吉祥还如初。吉祥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疯狂嫉妒却又让人有种贪恋的欲望。他瞧着他,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青春美好的自己,若不在修行上耗掉一切,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人生。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他仰头往上,双手高举,继续激起那道火墙炙烤封堵的冰层,融化的雪水流经他身下,越流越缓,渐渐冰冻。 吉祥抛出冰魄剑。那剑悬于高空,流泻出道道华光。 大师兄催力,火焰窜起十余丈高。 然而壮丽景象只得一霎,是回光返照的余晖,那火熄了。 大师兄亦无力垂下双臂与颈项,一动不动。他的身下,是融化的雪水冻成的冰丘。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却未察觉自身早已身陷囹圄。 吉祥让那冰魄剑缓缓降下,于入口处破冰而入,剑柄亦没入地下冻土中。 此剑名曰“沉璧”,取于此地,亦葬于此地,此后万万年守护此地,为心怀不轨之徒所要面对的头一道天堑。 …… 大师兄的眼睛浑浊似干涸的泥泉,那里边不再有熠熠的光辉,只留下残烛火光欲灭不灭的一点黯淡影子。所有的过去与希望都离他远去了,可生命仍在延续。 吉祥不能还他青春,却有本事吊着他的命。无非是耗尽他存于洞中的珍贵药材,拿来也没什么用处。 大师兄是他唯一的大师兄,他满腹伤心无处诉说,心中悲痛需要有人来分享。 他用寒冰筑了一个牢笼,就在冰川的入口处,懒怠移动。笼中人奄奄一息,他日日熬药汤给他续命。 谷中人搜遍了雷击谷,一无所获,报与吉祥时常见他熬药。谷中分量最重的两个人如今成了这般情形,却谁也不敢去劝。 二师兄陪着坐坐,斟酌又斟酌,终于长叹一声离去。他想说的很多,却一句也开不了口。 吉祥总是哭,低着头熬药,默默地哭,眼泪一滴一滴掉进药汤里。那颗琉璃子还在大师兄身上,他并未收回。是以大师兄虽在笼中,若要杀他,却并非毫无胜算。 师兄不杀他,他亦不杀师兄。 可他恨他,所以囚他。 熬好的药汤递进笼里,没有言语。里边端了便喝,亦没有言语。 药里他添了许多黄连,苦不堪言。 大师兄不叫苦,眉头也不皱一下。吉祥要杀他很容易,他倒希望他杀他,了断这一切。 吉祥除了熬药便是哭,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泪水,想是之前的病又犯了。一个人坐着哭,扒着笼子哭,摇撼着笼子的冰条。有时冰条被他摇断,便又补上一条。大师兄只萎顿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搜寻结束了,雷击谷上上下下一寸一寸都翻遍了,不可能再有发现。山下有狼,让一切的杳无踪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又曾见苍鹰盘旋,或许那个地方真出现过血肉的食物。 希望随着时间一点点远去,终而湮灭。 那日吉祥倒了一杯酒与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艰难端杯至膝上,勾下头以唇去就酒杯。 “师兄可知道,”吉祥神情木然,两行泪珠滚落,“他早就疑师兄,是以不让我对师兄和盘托出一切。他说山中偏僻,少有与外界往来,谷中之事却屡屡被外人知晓。遍观谷中众人,唯师伯有此便利,隐秘之事不可告知。他又道,此情虽可疑,然师伯待你如至亲兄弟,必不会有害你之心,诸事可托。” 大师兄烈酒入喉,却毫无知觉,他已是腐肉一具。 吉祥却被那酒熏得泪流满面,将脸贴在笼子旁:“师兄,我知道他说得对,你不悔杀他,却愧对我。是以我日日哭给你瞧,你若不愿看便杀了我,我知道你做得到。你若不杀我,我便想尽法子让你活下去,苟延残喘,一息永存。” 大师兄别过头去,干涸的眼里终于有昏泪涌出。 吉祥四肢伏地爬到他眼前:“师兄,若杀我能长生,你杀是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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