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流熙惊骇极了,他连忙补救道:“等等,薛门主你先别急,这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你在梦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薛凉月没说话,忽然,他手一松,沐流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见薛凉月一言不发,冲到桌边,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九龙香,扔在桌上,直接就拿火折子点燃了。 看到这一幕,沐流熙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薛门主,蛊虫入体过后,香就没有用了!” -- ……废话。 他能不知道吗? 薛凉月双手撑在桌上,脊背微微发抖。 “小远,信我,都过去了。” “走吧。” 大雨倾盆,风冷如刀,少年垂着头跪在雨水中,两眼被鲜血浸透,一滴一滴随着滴落在泥水间,而自己只能抱着莫远,在他耳边低声道。 “都过去了。” “……真的吗?” 莫远忽然趴在他肩头哭了。 “真的。”薛凉月是心疼的,他抚着少年的脊背,轻声道,“别怪我不出现,这些都是假的呀,你很快就能醒了,跟我走好不好?” …… 良久,莫远沙哑道:“怎么做?” 薛凉月手掌缓缓下移,拉起他占满污泥和兽血的手,“拉着我就可以了,走吧。” 走吧。 他出来了,小莫远呢? 在他的视角,自己是不是就突然消失了? 现在,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 ……至少大半年了吧? 薛凉月忽然转过身,再次提起沐医仙的领子,“有没有什么方法让我再进去?!” 沐流熙:“这……” 他不敢说,他怂。薛门主这脸色似乎是自己说出一个“不”字,立马就能把自己脖子拧断。 薛凉月:“说!” “咳咳……理论上……”沐流熙强忍着嗓子上的疼痛,小心翼翼道:“我是说理论上,‘长生天’或许也能……” 咚。 他再次一屁股掉了下去。 薛凉月转过身,从袖中抽出“途穷”,朝着自己手臂,狠狠割了下去! 血管被一刀两断,红色的液体瞬间喷了出来,溅了满床,不一会儿,在内力的催动下,一只黑色的蠕虫从还没来得及愈合的血管里探出一半,被薛凉月捏住脑袋,抽了出来。 薛凉月死死盯着莫远,手中蛊虫身体暴露在空气中,痛苦地扭曲着。他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莫远身上,托着莫远的胳膊,拿匕首割开了手腕上青蓝的血管。 蛊虫钻了进去。 这毕竟是从娘胎里就跟着自己的“长生天”,比“轮回井”跟他融合得还彻底,脱离躯体的那一刻,薛凉月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倒下。 薛凉月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心脏,扯下袖子一缕布条,把莫远手腕草草包扎了一下。旋即伸手把那人揽到了怀里,使莫远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接着缓缓闭上了眼。 -- 梦魇带着天青色,水一样晕开那片阖眸的漆黑,薛凉月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他偏头观察了一下四周——酒肆中? 这的确是个酒肆,正值深山夜雨,漆黑夜幕中哗啦声一片。落脚行客挤攘在一起,闲言碎语聊着天等雨停。一片喧嚣中,却不见莫远的身影,按理说,他应该就在附近,毕竟梦境只围绕着他。 薛凉月低头,发现自己这次并不是以鬼魂状态出现在梦境里的,缘由不知,或许是‘长生天’和‘轮回井’两者的属性略有区别,抑或是跟自己的融合程度不同。 薛凉月猜,大概是后者。 此时,他戴着黑纱斗笠,一身白色纱衣,与两人初遇时的穿着很像。周围人仿佛这才发觉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也不觉得奇怪,有人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嘿,兄弟。” 薛凉月没搭话,略微偏过头,隔着纱帘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身侧的人,那人长得膀大腰圆,一张国字脸,络腮胡,脸上手上都油腻腻的。 “我说小白脸,你在这坐半个下午了。”那人颇有些厌恶地盯着他,粗声粗气道,“凭什么你占着这么大地方,叫我们在一旁站着挤,就凭你衣裳白吗?” 薛凉月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弹了下去,抬眸懒懒笑道:“不然呢?” 那人被他这态度略有些激怒了,指着他,“你别给脸不要脸!赶紧站起来,给爷让个位——” “子。” 这个字没说出口。 因为薛凉月摘下了斗笠,那张脸从黑纱后露了出来,那脸肤色白皙如玉,侧脸轮廓柔中带利,眼型若二月桃花,眼周淡红,容色美艳,不可方物。 络腮胡愣在了原地。 薛凉月没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人群中,似乎再说寻找什么人,络腮胡结结巴巴道:“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后半句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悄悄灰溜溜离开了,钻进人群中,还是同手同脚。 周围离得近的人好奇瞥过来,却只看了一眼,就也愣在了当场,旋即移开目光,假装若无其事。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薛凉月视若无睹,他只关心莫远到底去哪了,但周围人太多太吵了,他根本找不到那人的身影,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失,他不禁有些急躁。 这时候,一个人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半大少年,大约十三四岁,抱着一把铁剑,坐在角落里,脸上挂着纯朴的没有被人心鬼蜮污染过的……愚蠢笑容,正在手舞足蹈地跟旁边人说着什么。 薛凉月动了动耳朵,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我们家,老大的!老有钱了!” “我爹收藏了好多名画,我娘喜欢首饰……这次出来,我娘给我带了好多盘缠,你看!” 这个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是林况。 松风下掌门清玄老祖之子,林况。 旁边那人陪着笑,脸上挂着几乎没什么遮掩的贪婪,“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身上有股跟我们一般人不同的……” 他指了指林况,煞有介事:“"贵胄风范!” 薛凉月:“……” 林况挠了挠后脑勺,“哈哈,是吗?” 那人站起身,“少爷,我去解个手,回来继续陪您聊!” 林况:“好嘞!”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几乎藏不住笑意,转身正要迈步。 “站住。” 一根竹竿从一旁橫了过来,蓦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薛凉月瞳孔一缩。 那人显然也愣了一下,顺着竹竿望去,只见一个那根竹竿正握在一个灰扑扑的……瞎子手里。 说是瞎子,是因为他眼睛上蒙了一道三指宽的黑色布条。 瞎子声音很沉,听不出年纪,“放下你偷人家的钱袋。” 那人一愣,脸上先是一白,接着恼羞成怒,“臭瞎子,别瞎叫唤,你看得到吗就乱说!” 瞎子懒得理他,扭头朝着林况的方向,“自己看看你那‘大钱袋’还在不在。” 林况一模荷包,“呀”了一声,惊道:“真不见了!” 他到底也不是个真傻子,仰起头,惊愕地看向刚刚与自己“相谈甚欢”的兄台,“你偷了我的钱?!” 那人怒道:“放屁!” 他指着瞎子,斜眼瞅着林况,“哟,我看出来了,你们是一伙的,专门来讹路人的……呵,我偏不如你们意!让开!” 下一秒,那根竹竿轻轻一抖,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瞬息之间,瞎子一脚踩上了他的胸口,俯身用小拇指勾出了那只钱袋。 “喏,收好了。”他把钱袋扔给林况,懒懒道,“以后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呐,小屁孩。” 说话间,他缓缓摘下了自己眼睛上的布条,布条下,是一双妖昳的丹凤眸,狭长锋利。 这个人面貌极轻,只是个子高挑,坐着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他似乎还是个少年。 薛凉月盯着那个嚣张的背影,握成拳的手渐渐收紧了。 他好像,长大了很多。 也瘦了很多。
第73章 水中央(二) “你你你!” “你什么你?”莫远眉毛一挑,手中竹竿虚虚抵着那小偷儿的喉结,不耐烦道,“快滚!你爷爷今天心情不错,放你一马,把我真惹毛了,有你好看!” 小偷脸涨得通红,然而他好歹在道上混了这么久,知道眼前之人是自己惹不起的,灰溜溜地爬起来,受着周围人鄙夷的目光,钻到了另一个角落蹲下来。 莫远把竹竿靠在桌沿,伸手把布条又系紧了,林况把钱袋塞回怀里,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瞅了他一眼,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咳咳,这位少侠,贵姓?” “无名小卒。” 莫远坐了回去,伸手拿过桌上缺了一角的瓷碗,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看也不看周围人,趴在桌上就这么睡过去了。 薛凉月按捺住了过去叫醒他的冲动,转而伸手再次戴上了斗笠,藏在角落,静静注视着他。 这里人太多了,他们本质上都是莫远的分神,虽然会按照逻辑行事,但很受莫远本身的意识影响,所以他的脸在这里影响比外面还大,简直像真正的“蛊惑”了一样。 这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自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避免引起太多注意。坏处是行事也要拘束许多,尤其是在自己没办法变成旁观的“鬼魂状态”。 要是在这么多人的空间下贸然引起莫远的剧烈情绪波动,“黄粱梦”很可能把他排斥出梦境,这一点薛凉月在之前那一夜已经领会过了,那天他直到莫远晕过去再醒来,才能触碰到梦境里的事物。 …… 夜雨越来越大,风也大得离谱,猛烈地扑打着窗眼,从缝隙钻进来,发出如夜鬼哭嚎的声音。 薛凉月盯着莫远的背影,忽然发现了一个并不美好的问题——这里时间过去的比他想像得更多。 林况作为清玄老祖的独子,年纪薛凉月是清楚的,而看面相他现在至少十二岁了。除非林况天赋异禀,长得飞快,否则推算下来,莫远这时候至少十九岁了。 两年。 莫远变了多少? 那个“节点”又在哪? …… 想得越多,薛凉月心越沉,他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时候,外头雨声里忽然混入了一些并不和谐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马蹄声?! 还不止一匹! 半盏茶功夫,只听得一声: “咚!” 伴随着巨响,酒肆的大门被人猛地撞开,一个浑身被甲的魁梧汉子,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闯进了这小小的酒肆,身后跟着六个同样骑在马上的赤身大汉。 雨水混合着刺骨的冷风,呼啦啦地滚入了大堂! 一时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雨中的不速之客,靠近门的那一批更是被雨水浇得湿透,还险些被马蹄踏到,人群吵嚷着朝里面挤去,所幸薛凉月离得远,没被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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