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曜干笑两声。 “这很好笑吗?阿曜。” 南宫曜迅速地收拾好脸上表情。 南宫镜看向窗边靠着的墨麟,眼神沉凝几分: “月娘,你最后见到那位老太太,她的身体状况如何?” 突然被点名的月娘迎上数道视线,略有些紧张地回忆: “看……看起来挺精神的,虽然不能下地,不过我在她院中听她授课的时候,屋内水烟味浓得熏香都压不住,而且老太太每日不喝水,只饮酒,骂人也骂得挺有劲。” 琉玉挑了挑眉:“她还骂你?” 月娘摇头:“不是骂我,是骂钟离氏的那些人。” 准确的说,在这位老太太的院子里,就连路过的狗都要被她骂一嘴。 在钟离氏待的这几个月内,月娘每日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在烟熏雾燎中听课。 重重纱帘后的身影一手握着水烟筒,一手捧着酒盏,无需翻阅典籍,《仙工开物》内的每一件机巧,每一种法器,她都信手拈来。 而且这个连床榻都下不了的老太太,似乎很受族內人的尊敬,每日都会有人来请示她各种事务。 老太太一一解答。 只是解答得不那么温和。 比如“没了申屠氏的炼器工坊就自己建,如果不知道怎么建就把火精塞进钟离嶷那个孽畜的喉咙里,拿着他的尸首去向申屠氏求和”。 又比如“你让我的乖乖孙女去嫁那个十四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怎么不把自己洗干净送去给太后做面首呢?联姻?联你个王八羔子”。 月娘时常觉得,这个老太太缠绵病榻,起码有四五成原因是因为她抽烟酗酒爱骂人。 “但病重应该是真的,”月娘想了想道,“我偶然瞥到过女使给她洗脚,老太太的腿和我的胳膊一样粗细,像骷髅似的。” 琉玉冷笑了一声,眸色沉沉道: “可能是坏事做多了的报应吧。” 形容枯槁也不耽误她将昆吾铁敲进傀将的血肉,这要是身体康健,还不知要做出多少恶毒事。 沉默片刻,南宫镜缓缓开口: “最坏的可能,就是九方家的人悄悄救走了老太太——” 九方潜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他救老太太只会有一个目的。 南宫镜与墨麟四目相对。 一个拥有大宗师魂魄,同时兼具天外邪魔肉身的傀将,没有痛觉,不知后退,还炼化出一种强大到唯有墨麟才可勉强相抗的黑色异火。 上一次钟离氏还无法操控。 下一次呢? 只要有一线可能,在那种可能性面前,阴山氏之前所有的绸缪都会变得不堪一击。 门外传来一名家臣急促的脚步声。 “主君,夫人,出事了。” 琉玉呼吸蓦然一滞,室内空气也如弓弦般骤然绷至最紧。 家臣向阴山泽奉上一卷密报,道: “方才东极旸谷传来消息,钟离氏在旸谷的旁支,昨夜寅时三刻起了一场大火,钟离氏旁支一脉上下四百八十三口人无一人生还,还有三家本地世族,也被大火波及,死伤百余,最关键的是……现在城里城外疯传,那火是,妖鬼墨麟的无量鬼火,现下东极全境群情激奋,驱逐妖鬼的声音甚嚣尘上。” 倦懒半垂的眼帘微微掀起,墨麟暗光粼粼的眼眸中有一丝讥讽笑意。 “他们使这一招真是百试不厌啊。” 朝暝神色阴翳,齿间生寒。 “昨日钟离氏屠戮无辜百姓不见有这般声势,今日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在九幽妖鬼头上,倒是一下子群情如沸,人人得而诛之了。” 阴山泽刚蹙眉展开密报,又有黑衣蓑帽的鬼侍叩门而来。 “尊主。” 鬼侍垂首肃立,语气凝重: “鬼蛱蝶来报,九方家的部曲奉帝主诏令,正在查封仙都玉京内所有书局,其中与九幽有关的诗文都在清缴之列,此次查封不只限于南陆,西境和东极都陆陆续续有所动作。” 鬼侍奉上的密报黑底金字,言简意赅地写着: 【闹市焚书,九方家名士激言祸众,称‘驱逐妖鬼,肃清贼臣,终乱世者,九方氏也’】 一旁的方伏藏看着月娘正默到一半的傀将秘术,上书“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这情形,这可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南宫曜忽拍扶手,沉声道: “九方潜那个狗东西真是老奸巨猾,要我说干脆就趁咱们刚打下钟离氏士气正旺,一鼓作气跟九方家开战算了!” “绝对不可。” 门外忽而响起一个沉静苍老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见鹤发青衣的慕苍水伫立门边,徐徐道: “诸位可知,九方氏府邸是由何人所建?” 迎着众人茫然神色,慕苍水垂目扫过月娘面前的卷轴。 “是由当年将《仙工开物》修至臻化的钟离氏先祖所设计修建,表面上,与寻常府邸无异,实际地基之下与伊水连通,靠着伊水暗流的力量维持着上万机巧齿轮的运转,一旦启动,整个九方氏府邸就是一个巨大的坞堡要塞,其中机巧陷阱无数,如果真的集齐精锐围攻此地,恐怕正中九方潜下怀。” 内室一片静寂,显然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唯有两个人,不仅知道,还曾亲眼见过此景。 琉玉回想起前世死后,墨麟为夺回她的尸首孤身杀入九方氏府邸,九方潜从始至终未曾现身,却在暗中操控着这座机巧要塞,与九方氏的修者配合,将墨麟逼到了不得不散尽修为,与他们玉石俱焚的境地。 但即便如此,墨麟也只是屠尽九方氏族人,夺回了她的尸首,未能伤到九方潜分毫。 这是一个怎样冷血无情的阴谋家。 眼睁睁看着亲族死尽,却仍能保持着极端的理性——又或者说,是卑劣懦弱的本性。 若非天外邪魔启动宙阵重来一次,天下有情义者皆死尽,竟真的轮到这样一个无情无义苟且偷生的人赢到最后! 为什么? 凭什么! “……如果从内部呢?” 如珠玉落盘的嗓音泠泠乍响,琉玉迎上慕苍水的目光。 “我见过九方家机巧全开的模样,记得每一道阵法,每一关陷阱在何处,如果我能在这些机关完全启动前毁掉他们,再从外攻入,这样,是否就有希望成功了?” 墨麟蓦然站直。 慕苍水平静如湖的眸光掀起几分波澜,她似乎愣了一会儿才理解了琉玉的话。 “尊后如何见过?” 朝霞穿透云层,落在窗边一支覆雪的山樱枝上。 薄雪消融,春冰化水,琉玉的瞳仁在阳光下剔透如玉珠,漾出一点寂寥的笑意。 “因为有人为了一具腐朽的尸首,曾在这修罗杀阵中,不知后退地替我趟过一次。” 所以,这一次,这条路,轮到她来走了。 - 摇光门外的茶楼内。 檀宁送走了今日上午见过的第十位客人,面前茶汤凉透,一截月白袍袖拂过案几,带着九方氏独有的灵虚降真香。 “现在可相信我所说的话了?” 檀宁缓缓抬眸,打量着在她面前坐下的青年。 仍是那样孤山料峭的轮廓,深雪覆目的一双眼噙着疏离浅笑,有种似是而非的温柔。 檀宁道:“若这些人都被你收买了呢?” “宁宁,钱财不是万能的。” 九方彰华替她重新冲茶。 “更何况当初这些人决定离开檀氏部曲后,阴山氏给了他们大笔钱财,他们不缺钱,想要权势就不会离开阴山氏,我拿什么去收买他们?” 檀宁紧抿着唇,雾沉沉的瞳仁倒映着他的模样,哀恸与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这很正常。 任谁知道收养自己长大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都会是这样的反应。 九方彰华替她斟满热茶,隔着氤氲雾气,眼神怜悯,宛如观赏笼中困兽。 “……我该怎么办?彰华……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会是这样?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垂在膝上的指骨动了动,他的嗓音如春风柔和,眼珠却有种冰冷的美丽。 “宁宁,到我身边来。” 案几被人猛然推开,茶盏滚落在竹席上,雾粉色的裙袍像一片霞光,一整个扑入他怀中。 滚烫的眼泪渗透他身上冰凉的绸缎,九方彰华虚扶着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脊。 “不用怕。” “我知道,即便如此,你仍然舍不得怪罪师父,是吗?师父有他的不得已,我们也有我们的不得已,如今九方家与阴山家势如水火,但只要我吞并阴山氏,掌握了九方家的大权,除掉九方潜——” “我们会立于万万人之上,没有人再能欺骗我们,摆弄我们,不管是阴山泽南宫镜,还是琉玉,甚至是妖鬼墨麟,都是我们脚下蝼蚁,是生,是死,是亲人,是仇敌,都由我们来决定。” 两人气息离得极近,檀宁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觉得他要盯着她的眼,神色清明地吻下来。 泪眼朦胧的檀宁忽而坐直了些,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知道琉玉就是即墨瑰吗?” 九方彰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答: “我知道。” “如果能挟持琉玉,对你的……对我们的计划,会有帮助吗?” 乌润眼瞳倒映着眸色澄明的少女,似是想要从她的面容上挖出什么更深的东西。 但她只是仰慕又依赖地望着他,就像从前那么多年,她看他的每一个眼神。 “当然。” 不如说,这本就是他所计划的事。 檀宁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我可以尝试,但我修为远不及琉玉,寻常药物恐怕一眼就会被她看穿……你有什么对策吗?” ……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警惕性令九方彰华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急着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药丸。 檀宁的确与琉玉自幼不合。 阴山泽手刃檀宁生父之事是阴山泽当年亲口所说,并非他随口杜撰。 而檀宁对他的爱慕之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一切合情合理。 他最终还是将袖中药丸交给了檀宁。 少女离去之后,雅间内安静下来,最后一丝笑意从九方彰华的唇边褪去,他推开窗扉,垂眸看向摇光门外搭台宣讲的名士。 与九方家安排在西境和东极煽动百姓的人不同,这些都是真正的名士清流。 他们登高对台下百姓道: “……昨日钟离氏为一己私利,屠戮擎云台下上万无辜百姓,天下人唾之,然天下皆知此为钟离氏无道,而非人族无道!” “昨日东极旸谷钟离氏旁支付之一炬,有人道此乃妖鬼所为,在下不知真伪,在下只知昔日妖鬼墨麟夺边境三城,不杀降,不掠城,乱民者立斩,攻城后开设粥棚,抚恤百姓,虽为妖鬼,所作所为羞煞天下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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