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死寂后,魔尊大笑起来,他嘶哑的笑声回荡在宽阔刑场中,锁链跟着发出细碎的轻响,听来既阴森又悲哀。 莫违并未再理会他,在他看来,魔尊此刻不过是俎上鱼肉,对他而言还有更要紧的事。 他在这阵笑声中选定了位置,对着地面拍了拍,另一个石台便在十步远处,缓缓升了起来。莫违在上头铺开一张厚实的毛皮,接着从胸口暗袋里,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须弥珠,轻手轻脚放了上去。 须弥珠猝然破碎,一名男子取而代之仰躺于石台上。他的面貌英俊,即便双目紧闭着,仍然威仪十足,几乎给人不近人情之感,又像是胸怀天下,时时忧愤,恨不得斩尽邪祟所致,令人一见他便先心生三分敬畏。 然而,他身上罩着的素白长袍,自右肩以下便是空荡荡的,双腿也各自少了一截,长短不一,所以他并未着履。 事实上他的胸、腹,原本也该深深凹陷下去,肤上至今留有未愈的疤痕,只是里头的脏器,已用奇迹般的手法修复过了,表面上才看不出来。 莫违静静地望了男子片刻,但他很快又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从袖中取出一沓符纸,将它们往天上一抛。 符纸在空中排列成型,断断续续的笔划最终连成一片繁复的巨型咒印,密不透风地铺满刑场上空,将魔尊和男子罩在其中,接着咒印脱离符纸,往两人身上盖下,将两人透过咒印连系在一起,成了类似沙漏的形状。 咒印甫成,一道天雷便劈了下来,虽然只有一丝雷光逼至刑场,整座天琼宇却随之动摇,似是咒印的现世引发了天怒。 莫违却对天雷没有分毫畏惧,依然故我地强撑着稳固咒印,事毕,他弯下腰咳出了血,双目却是着魔般的炯然,唇角扬起半是嘲讽、半是得志的笑。 他正得意之时,隳星却淡然开口道:「知道为什么,本座没在大典上杀了你吗?」 莫违双瞳骤缩,警醒地起身回头,却见魔尊仍被困着动弹不得,悠然续道:「干净俐落的死法太便宜你了。本座说过,我要当着你的面,杀了你最想救的人。」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3章 窥梦(上) # 魔尊话音一落,一股骇人威势便如蛰伏已久的凶兽,自地底深处腾跃而起,刑场随之天摇地动,竟比天雷带来的震荡更加剧烈。与此同时,砖石缝隙中如同渗血一般,透出紫红色的妖邪光芒,仿佛整座天琼宇化作了血肉之躯。 莫违瞠目而视,惊怒道:「你──」 魔尊身上的链条,本该一点一滴吸干他经脉中魔气,将之导入金碧河山的地脉中消溶。然而魔尊竟反客为主,以自身魔气填塞地脉,争夺金碧河山的主导权。 下一瞬,万千黑色凤尾蝶自紫红光芒中脱出,同时涌入刑场,数不清的蝶翼互相击打,竟形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噪音。 莫违见势不对,早已开启防御法器,金笼状的虚影立时罩住了他与青暝。 然而诡异的凤尾蝶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朝金笼攻去,不断叠加到同伴的尸身上,滴水穿石,微弱的魔气终究还是透过蝶尸渗入,将金笼破开一道裂缝,逼得莫违再无退路。 情急之下,莫违只得抛出无数火符,并狼狈地扑上石台,咬紧了牙以身相护── 在这片嘈杂的黑暗当中,隳星魔尊再次发出低低的笑。他扯着链条猛然一收,锁链上红光骤然熄灭,断裂声与拖拽声接连传出。 天琼宇大阵发觉囚犯即将挣脱,顿时展开了反扑,无数石墙忽自地面升起,刑场地貌大改,偌大刑场转瞬间成了一座迷宫,迷宫各处又有镶嵌于地的灵石亮起,幻阵当即生效,迷雾便于黑暗中缓缓蔓延开来。 在这堪比天崩地裂的一番动静后,刑场再度沉寂下来,只剩三两黑蝶拍动蝶翼,于幻阵迷雾中翩然飞舞。 ◆ 壁上烛火探测到人气,倏然亮起,将寂寂长廊照亮。长廊微微弯曲,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空牢房仿佛无止境延伸,予人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薛千韶观察了此地片刻,随即蹙起了眉,心道恐怕是法器了出错,让他抵达的地点偏移了。 他向前踱了几步以缓解心头焦灼,一面努力回想方才见过的映像,试图判断自己身处何方,视线飘到了两旁的牢房中。 片刻后,他忽地目光一凛,惊觉几间牢房当中,无论是铁栅的锈迹也好、砖石裂缝也罢,竟然真的都别无二致。他这才朦胧地想起,自己在跃下地牢之前,曾见到诡异的黑蝶遮天蔽日…… 「……果真是『梦魂蝶』?」薛千韶不由喃喃出声,想起右护法曾说过,隳星便是利用此种妖蝶操纵他的梦境。虽然他不知隳星此回有何盘算,眼前之景却证明,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拖入了梦境中。 ──不过,既已知道是虚造的梦境,就不必烦恼要如何脱出了。薛千韶召出灵剑,剑尖倒转,将剑锋贴至颈侧,狠下心往颈子上抹去。 「薛大人且慢!」 薛千韶闻声的同时,自刎举动受到了阻拦,仅留下浅浅的血口。 他转头望去,发觉拉住他的人竟是苏佑。 苏佑一贯冷静自持,此时却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愕,无疑是被薛千韶给吓出来的。 薛千韶顿了顿,垂下剑尖,道:「你怎么在这?」 苏佑这才对着他一礼,道:「在下一直被您带在身边,您忘了吗?」 薛千韶强调道:「这是梦中。况且你方才不是十分虚弱吗?怎么就好了?」 苏佑先是道:「早在几日前,尊上就已将魔气埋伏于此处的地脉中了,所以方才在下随您进入天琼宇后,便借用了一些来修复自身。」他顿了顿,有些心虚地接着解释道:「至于为何在梦中……是在下自作主张,在您进入地牢之后,又将您引到梦里。但这是有原因的!」 薛千韶微微瞇眼,略带不悦地道:「快些说来,莫再耽搁了。」 苏佑迟疑片刻,却问道:「您认为,什么是『死』?」 此问过于漫无边际,薛千韶一时无法答话。苏佑又紧接着问道:「如魔皇那般,神魂不再,遗骨却仍活跃在世,算是死了吗?或者反过来,虽身为强悍的魔族,肉身不死不灭,却失去了神智,那还算活着吗?」 苏佑苦思着该如何解释,又顿了一会才道:「魔修与道修不同,我等不惧心魔,有时甚至倚仗心魔来突破。然而正因如此,若要于魔道有所成,便需有足以压制心魔与暴虐魔性的定力,否则就算修为再强劲,也不过是受心魔驱使的行尸走肉。您能理解这点吗?」 薛千韶耐着性子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追问道:「这与你引我入梦有何关联?」 苏佑深吸一口气,道:「刑场那头是尊上占上风,在下并不着急。但尊上的神智已岌岌可危,不过是外强中干,一旦尊上亲自杀死莫违后,恐怕就再无执念维持神智了,届时……」 苏佑不必再往下说,薛千韶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失去爱恨、失去执念,对修道者而言,乃是合乎天道的至高境界。可这一旦发生在魔修身上,只意味着无比可怕的后果。 他将会真正成魔,成为一头被魔性役使、毫无自我的凶兽。 薛千韶不由道:「怎会如此……」他接着目光一厉,盯向苏佑道:「聚厄会之后,天人咒印残迹不是落到你们手中了吗?为何会被莫违夺了去?」 苏佑挣扎了片刻,心知瞒不住,便道:「尊上做了两手打算。其一是在大典上直接杀死莫违,若不成,便启用第二计。据闻莫违一直透过赤练和噬阎魔尊,寻求着天人咒印的残迹,而尊上一贯喜欢看恶人自食恶果,于是他便让天人咒印『遭窃』,辗转到了莫违手中,目的是想让他在夙愿得偿时功亏一篑,绝望而亡。」 薛千韶难以置信,愣了片刻后愠怒道:「他难道没想过,这根本是在引火上身?」 苏佑眼看薛千韶动怒,莫名地心虚起来,低声道:「尊上向来对『以牙还牙』有所偏执,在下方才便是劝谏失败,才被尊上打回原身。再说,尊上原本也未尝想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大约是以为您与楚铭远联手算计他,一时心灰意冷,才会如此偏激……」 薛千韶一面气恼,一面又有些心酸,半晌才道:「这还是我的错了?」 苏佑不敢答,只得正了正神色,道:「您愿意前来营救尊上,想来不可能泄密于楚铭远,必是其中有所误会。在下便借助了梦魂蝶的力量,将您也引入梦中,如此一来,您就不必亲至刑场犯险,也能够让尊上镇静下来……」 苏佑的话说到一半,阴暗的长廊倏然开始瓦解,他见状便转而道:「看来是快要接上了。此处的梦魂蝶,乃是尊上以自身魔气喂养而成,您只需记得──」 然而苏佑的话语未尽,身魂分离的疼痛却已经攀上了薛千韶。 薛千韶因剧痛而恍惚之际,看见虚空中幻化出无数墨色细丝,如同一张大网般,将他往地底拖去。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苏佑瞪大了眼,惊慌呐喊着什么,徒劳地想要抓住他,却仍失之交臂,最终消失于他的视野中。 剧痛消散后,薛千韶发觉自己进入了一具陌生的躯壳,激荡心潮受到躯壳主人影响,一点一点沉寂下去,逐渐与之同步。 此人正垂着头,挨着案上唯一的烛光,在信笺上提笔写下:青暝仙君依旧未归。 他心中烦乱,字迹潦草,像是被人强押着不得不写似地。 接着他取出一个小盒,将几张写着一模一样内容的信笺,粗鲁地一并塞了进去,盖上盒盖。盒盖上符纹闪烁,代表消息已送了出去,将由潜伏于人界的其他探子送回魔域。 他连开盒再确认都省了,草草交差了事。 薛千韶透过此人的双眼,目睹信笺上「青暝仙君」四字时,心念一动,梦境也回应于他,让薛千韶得知关于眼前情境的一些事。 这里是九霄门中,属于青暝仙君的长老殿。 因青暝仙君长年在外游历,不喜太多人伺候,最后只剩「他」这名外门弟子被发配过来,负责维持殿中环境。然而「他」洒扫侍奉至今,压根未曾见上青暝本人。 薛千韶仍不晓得「他」的身份,无从判断这究竟是虚造的梦境,或者是一段真有其事的记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脱身的办法,心中焦急起来。 递出消息后,「他」也并未离开青暝的书房,而是坦然地继续鸠占鹊巢,钻研起一册九霄门筑基弟子心法。 这是由书架角落取来的,按理来说他并不能随意翻看,但在青暝的长老殿里干活,能得的好处也就这么些了,他不看简直是亏待自己。 他心安理得地阅览心法,心中想着,总有一日,他会摆脱魔域探子的身份,让自己强大到不必受任何人制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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