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人山人海,拥挤得只剩下脚步声和谈话声,还听有人吼:“仙师祭塔了!仙师祭塔了!” 两人被挤得靠墙站着,荆苔盯着人群看了好大一会儿,皱眉道:“没有脸。”这句话立刻被人声淹没了。 文无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荆苔的视线从对方的肩膀处一直滑落,这才发现文无的手一直护在他的身前。他好像定住了一样,愣了一会。 文无没得到回应,主动把自己的耳朵凑过来:“小师叔方才说了什么?” 全然一派坦荡君子的模样,荆苔只好把嘴挨过去,略提了音量:“他们都没有脸。” 这些人大多看不清楚脸,只是模模糊糊的五官和阴影,文无道:“太多人了,懒得捏也是可能的。” 人群如同军队一样热烈哄哄地走过,只余喧嚣的残影,雨把他们的脚步印迹都冲得一干二净。 文无揉着耳朵看向他们的背影:“好痒啊小师叔——那个方向就是挽水了吧。” 荆苔点头,见文无一直揉耳朵嫌他说话让人痒痒似的,欲言又止:“下回不会了。” 文无嘻嘻道:“别啊小师叔,天生我材必有用,耳朵长了不就是为了听人说话的么?” 理由忒多,荆苔想,两人循着人群离开的方向走,荆苔道:“你既说是河的梦,那你猜河会梦到些什么?” 文无顺手把荆苔被沾湿的猩红外袍的一角提在手里,怕它越来越脏:“左不过是什么记忆深刻的人啊事啊什么的。往前数个几百年,挽水也是如日中天的一方,我记得《微阳经》里不就记过参光祭祀的盛况么?” 荆苔想把衣角扯回来,但文无不让,只好随他了,道:“我这几年……有些坐井观天,并不太知道世事,但现在这情况,必然不是胜时了。” 他伸手接了几滴雨水,又问:“挽水聿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么?” 文无想想道:“那可不少,聿峡昌盛数千年,这叫得出名字的人物也还不少,就是修道这一路,也有不少人,小师叔指的是什么?” 荆苔蹙眉沉思,自己摇摇头笑了:“我好像有点儿思绪,只是一下子记不太起来了——我有说过么,我的记性不好。” “我对赵长生说,人又不给自己作墓志铭,记那么清楚作甚。”文无也笑,“譬如在过去的某时某地某刻,我们曾经相遇过,小师叔忘了我,但你看,再见时还能一块儿舒舒服服地说话,不就很好么?” “我们见过?”荆苔一愣。 文无强调:“是‘譬如’,见没见过有什么要紧的,记不记得又有什么要紧的。修道的人活得太长,记忆就成了累赘。” “累赘?”荆苔扶着文无的手踅过一方摇摇摆摆的青石,“我不觉得是累赘,如果什么也不记得,可不就跟没活过一样。”他心道,就和我一样。 “该记得的就不会忘记的,顺其自然吧。”文无道,往前看了一眼,道,“似乎到了。” 荆苔抬眸看到一幢金光闪闪的阁楼,横跨在一条长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堤上,那堤也做成了城楼的式样,满满当当地挤着人。 他们再走近些,甚至还听到一群人在哇呜哇呜地起哄,一个挎着装满了草蚱蜢的老妇人慈眉善目地问他们:“要买个拿着玩儿么?” 荆苔刚想说不必了,就见文无把伞往荆苔手里一送,饶有兴致地俯身去拨弄,道:“哇好精致。” “那可不,老身仔仔细细编的,早上才采。”老妇人又疑道,“——没下雨二位公子为何要撑着伞?” 荆苔这才发现挽水边竟是晴天一片,天空蓝得洁净如水,阳光从层云间洒下,带着淡淡的金光,他面不改色道:“遮太阳。” “啊?”老妇人许是没想到这二位公子竟有如此金贵,荆苔听专心致志挑草蚱蜢的文无轻笑了一声,自己咳道:“挑好了没?” “挑好了挑好了。”文无举着两支蚱蜢,拿胳膊捅荆苔,“快付钱。” 他的语气理直气壮,荆苔也只好摸出灵铢付了,顺势问:“那边是在作甚?” “哦。”老妇人把盖巾整理好,说,“聿峡的仙师在祭塔,堤上的人都是在看热闹呢,二位公子也去瞧瞧吧,老身方才瞅了一眼,那两种神鱼都来了,好不震撼。” “您是说,参光和紫贝群?”荆苔问。 老妇人思索片刻,道:“仿佛……是叫这个名儿,老身也不太记得,一头黑黑大大的,特别大,还有就是紫色的鱼群簇拥着,煞是好看。” “多谢您。”荆苔道。 老妇人哈哈一笑,随口道:“二位公子是兄弟么,感情真好。” 荆苔还未说话,余光瞧见文无嘴角一勾,立即生出些不详的预感,只见文无炫耀似的举着手里两只憨态可掬的草蚱蜢,语气甜甜的:“不是兄弟,他是我小舅。” 荆苔:“……” 荆苔:“不——” 文无蛮横地截住他的话头,拥着他往大堤走:“不什么不,哪里就不是了,谢谢小舅的草蚱蜢,来,给你一个。” 荆苔握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草蚱蜢,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在原地瞠目结舌好大一会儿,才倒抽一口冷气,恳切地感慨道:“公子的爹娘,好厉害啊!” 府里白老爷闲了没事临窗看雨,一边看一边抱怨,忽然打了个喷嚏,管家忙道:“老爷,要生火么?” 白老爷摇头,确信:“肯定是那小崽子在咒我。” 这边,文无拥着荆苔登上堤台,一路说着“抱歉”“不好意思”“对不起”,愣是从人山人海中钻出了一条路,顺利把荆苔拉到了扶手边,很骄傲地看着荆苔说:“就说跟着我就行,瞧,这视野不错吧。” “是很不错但……”荆苔示意文无看自己的手,道,“我觉得你下手有点重。” “是吗?”文无松了一直抓着荆苔腕子的手,“那我给小师叔吹吹?” 荆苔:“……大可不必。” 他自己活动了下手腕,朝挽水放眼望去,霎时就被吸引住。 只见水面一派波光粼粼,被微风推起绵绵的褶皱,觳纹平缓,好似被揉捏的丝巾,雾散了,才能看清楚对岸那一溜芦苇洼地,衣裳的精致镶边似的。 荆苔架不住这水色淡波,想把一切都收入眼中,缓声道:“我看见它的时候,一艘小小的渡船就能迅速来回了。” 站在他身侧的一个壮年人想来无意中听到了荆苔的话,笑道:“公子说的是哪条河,挽水若是乘船,来回一两个时辰可不止了。” 文无负手而立,道:“挽水东流,此处几乎有一里之宽,自然如此——那边临水台阁上,就是聿峡的仙师们么?” 壮年人道:“正是如此,他们身边穿白衣服的,就是此地逐水亭的大人们。” 文无笑笑,侧头小声对荆苔说:“小师叔往下看,这水线已经涨过了水塔了。” 各地镇守的玄门皆会选择优秀弟子开亭轮流驻扎河道,视为修行必经之路,又于河道两侧立石塔以监测水位及水道变动,均汇总于昧洞,每五年下发新修订的《微阳经》以流于世。 因为这些仙师做的都是看水的事儿,民间戏称他们为“逐水亭”,如此也就成了正名,一地的总逐水亭又有一位昧洞的仙师长久驻扎,时常循着河线巡视,他们停留的时间基本都能长过普通人的一生。 荆苔低声道:“不知昧洞的人会不会在这儿。” “不一定。”文无答,指了指那写着“排烟阁”牌匾的楼阁,里头陆陆续续出来了八九个人,白衣的两三人中,又有一人蒙着面纱,看不清容貌。文无低头凑近荆苔,附耳道:“开始了。” 荆苔不自然地撇开脑袋,听见排烟阁上“咚”地敲了一下鼓,想必是经过术法加持的,鼓声极为铿锵,围观的民众,便兴奋地乱七八糟喊叫了一通,待他们稍微平静下来后,又是一声鼓声,停了几息,又是一下。 这鼓声以一种平稳加快的速度敲击着,渐渐的,四下里不闻人声,只有这洪亮的鼓声一下接着一下,振聋发聩,仿佛永不疲惫,仿佛永不止息。 一直风平浪静的水面忽然有了动作,河中央浮起翕动的涟漪,露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好似一座岛屿,又让百姓亢奋起来。 壮年人热血沸腾地探出身子,大吼:“神鱼降临!” 神鱼降临? 也就是说——参光和紫贝。 荆苔下意识扼住呼吸,看得更仔细了。 一头大鱼破水而出,两鳍张开几乎百尺,近乎黑色的深蓝,激出漫天的水花,嚣张地发出一声长吟。 参光身后身后跟着一群银紫色的细鱼,反映着阳光的金色,远看好像万箭齐发。参光和紫贝群出水的那一刻,现场的惊呼达到了顶点,叫得荆苔耳膜都在震,他微微皱眉,耳侧恰到好处的被一双手捂住——是文无。 参光和紫贝群直直地扑入银带,不久又高高跃出水面,肆意张狂。 它们一路腾跃到排烟阁前,停了下来,参光巨大的头部朝着建筑的方向,喷出一条晶莹的水柱,好像在打招呼,紫贝群环绕着它不停游动,在水下仿佛都在发光,与其说它在水里,不如说参光在天光云影里。 就在这时,排烟阁上的人,动了。
第7章 失昼夜(四) 那位蒙面仙师召出了自己的剑,捻着咒踩剑升空,背着手,从排烟阁上凌空而下,衣摆鼓动如荷叶一般。 人群中爆发喧腾的喝彩声,身边的壮年人更是“仙师”“仙师”地叫个不停。 荆苔见这位陌生仙师最终悬在了参光的前方不远处,低头行了个礼,才轻轻地招手。 随他的动作,其余八位仙师都踩剑下行,围成一个矩形,将一尊盖着纱布的巨物置于中央,以灵阵之力将其抬下。 仙师把背着的手拿出来,手中竟然拿着一支树枝,文无解释道:“是梅枝。” 荆苔这才醒神,拨开文无一直替自己捂着耳朵的手,细声道:“我知道,这个还没忘记。” 他看出来了,这是一场规模宏大的祭祀,模仿的是传说中古神放归参光的场景。 据说那时候参光不过一尾小鱼,古神将其放归,折梅枝起剑舞,参光得以分得古神遗光,得以长生,而紫贝鱼群,就是梅枝挑起的雪水化作,后来,他们代替古神巡视四方之水,掌控四方之雨。 仙师将梅枝竖在身前,稍一点头,乐人鱼贯而出,共十六人,琴笛箫自不必说,还有埙笙瑟等,最后三位乐人出来时未带乐器,他们把阁台后方的帷幔一拉,居然还有一整套十三枚编钟。 短暂的停止过后,编钟前的乐人执锤敲响最大的一枚,另外两人不忙不忙地跟上,空灵而恢弘。 参光发出一声长啸,很满意似的,所有的乐器便跟着起来了,琴音模仿着水的漩涡声,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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