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想起那个拍着胸脯笑呵呵地说“我姓赵,赵长生”的人。 江逾白走出来。 在他的脸庞上,荆苔看到徵心阵眼的灵纹密织,好像在他年轻的脸庞外加了一层面具,遮掩他真正的模样、真正的情绪、真正的命运。 绿蜡抱着厚厚一叠纸,文无静静地注视水中。 荆苔知道他看不见自己,但又觉得他能看得见,文无过了好久,才半哑着嗓子道:“小师叔,你猜得对。” 我猜了什么?荆苔疑惑。 文无叹了口气,闭眼又睁开道:“这是绿蜡和我一起编撰的,世间第一本水经,小师叔,你来告诉我们,它的名字吧。” 世间第一本水经? 桎梏荆苔许久的疑问轰然松开。 按时更新的《微阳经》被天下所有人查阅,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起点,就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死去的挽水为何还在流。 原来故事的开幕藏在公之于众的阴影里,藏在旧梦里,只有那些有胆量重温的人才能碰到真相的外袍。 眼前的一切都如涟漪浮动,陆泠的白骨、周烟树的灵带、李青棠的血…… 他们逐个从荆苔眼前掠过。 一本水经,世间第一本水经,还能叫什么名字呢? “水,准也。北方之行。象众水并流,中有微阳之气也。” “微阳动于黄泉,阴降惨于万物。微阳,是阳气始生的意思。” 一阳来复,阳气始生。 于是荆苔一字一顿:“《微阳经》” 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文无登时睁大了眼睛,半跪下来,迟疑地把手伸出来。 绿蜡拦他:“不要碰死水!” 但文无的手还是摸了一下水面,嘶嘶的白气,感觉到疼痛,但他面色不动,文无进水的手指受到腐蚀,皮肤融化。 荆苔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握,他没有身形,只能保持着那个姿势。 文无笃定道:“你再说一遍,我仔细听。” 荆苔遂再说了一遍,咬字清晰,说得很清楚,说得很认真。 这次文无真的听到了。 荆苔笑了,他吐出的字眼化作泡沫,慢慢蒸腾,慢慢湮灭。 不知为何开始刮起了风,把纸页从绿蜡手里翻出来、吹走,张张翻飞如白鹤扑腾翅膀,哗啦啦地连成一条长桥,一直要通到天上去。 文无伸手,逮住一张。 众人凝眼看去,只见仿佛有人执笔书写其上,白纸上一笔一划的,逐渐有了“微阳经”三个字。 字成的那一刹那,白光闪烁,视线里的一切都如铜镜破碎,裂成很小很小的一片,绿蜡的声影、蝉娘的笑、舔爪子的橘白……一切都不见了,都过去了。 这是河的一场千年难忘的旧梦,如今——梦破了。
第20章 失昼夜(终·卷终) 荆苔没能握到文无的手,他昏了过去,眼前猝然破灭。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从上一场梦里醒来,却又进入到下一场梦,只是这个梦属于谁——他不知道。 首先一望无际的黑暗,脚下无所依托,好像踩在云端。 他环顾四周,却都是空,只是空。 后来视线中央无缘无故地冒出一束篝火,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烈,焰心发白。 他向前抓去,还没碰到就已经烈焰灼心,他想揉捏自己的心脏,却发现手臂已成枯焦,于是他张嘴要去咬,就在咬中的那一刻,他恢复了神智。 荆苔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靠着一个软软的小塌,有人来摸他的额头,荆苔皱眉:“文无,别摸。” 那个人的动作一滞,接着疑道:“文无?文无是谁?” 荆苔登时就立即醒了。 他原来侧躺在一顶轿子里,盖着一张白裘,身边坐了一位青年男子,正担忧地看着他,衮边处是和江逾白衣服上一样的图案——一只衔着灵芝的银鹿。 荆苔心道,还是终究是要回去的。 男子见荆苔呆呆的,以为荆苔受了什么刺激,皱起眉头,就要探手过来通灵脉查看:“还好吗?要不然我们拐去笅台找轻筠君看看。” 荆苔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腕,按了按额角:“无妨。” 说罢他顿了顿,叹息一般:“好久不见,徐师兄。” 不说还好,一说,憋了许久的徐风檐立即红了眼睛,狠狠抱住荆苔,好半天才闷闷答:“欢迎回来,我的小师弟。” 荆苔轻拍徐风檐的肩头安抚他,问:“你怎么来了?” 徐风檐松开荆苔,吸了吸鼻子,把眼角的泪抹掉。 据他的说法,禹域接到江逾白的求救信后徐风檐就迅速赶来,大概有二十多个人,他到时,挽水的雾瘴都已经散尽了。 他的手往旁边一指。 荆苔转眸一看,原来江逾白那小子靠在角落里还在昏睡,脸颊边都有石头和草枝的印子,荆苔下意识也摸上自己的脸颊,徐风檐疑道:“摸什么?” “没事。”荆苔假装无事地放下手。 “哦。”徐风檐也没感觉不对劲,接着道,“接到江逾白的信我就立马过来了,没想到你竟然在这儿——你一直在这么?” 荆苔敷衍道:“咳……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徐风檐不听他的敷衍,立刻竖起了眉头,“你怎么想的?心里没数吗?还一直在这?这儿能不伤到身子吗?死水的瘴气那是开玩笑的吗?怎么也不往禹域通一声信?” 徐风檐一连串的问句问得荆苔头疼,他“唔”两声,转开话题:“还有其他人吗?” “其他人?”徐风檐摇摇头,“没了,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你和江逾白躺在大石碑旁边,怎么,还有其他人吗?” 荆苔略微一迟疑,道:“也不算吧,嗯,等江逾白醒了再说。” 不知道文无会怎么处理他留下来的记忆,荆苔想,一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大家知道。 “嗯,行。”徐风檐不再问了。 他们相对坐着,徐风檐时不时小心地把白裘掖好,一边絮絮叨叨:“大师兄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天天念着你,盼着你回去,为什么非得在外头一个人呢?” 徐风檐说的大师兄是禹域尊主王灼,荆苔不咸不淡道:“师兄,这是我的选择。” “我知道是你的选择。”徐风檐叹气,“这回能跟着我回去吗?” 荆苔犹豫,徐风檐问:“还有什么未尽之事?” 未尽之事确实有,荆苔想,但这下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师尊,到时候黄泉之下,弟子连个礼物都没法带给你了,真是可惜。 荆苔正在乱七八糟地想,突然有人“梆梆梆”地敲轿子,恭敬道:“夜枫君。” 即使弟子没有擅自闯进来,但徐风檐还是立马端正坐好,握拳抵唇咳了咳:“嗯,有什么事。” “发现了一本《微阳经》。” 徐风檐奇怪道:“《微阳经》有什么稀奇——” 他没说完,好久不见的小师弟却突然抖掉白裘,探身去撩帘子:“拿给我瞧瞧。” 这位弟子从没见过荆苔,乍然见了不免一愣,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磕磕巴巴道:“给……给您。” 荆苔低头扫了一眼,没如预料中的发现一本古老得可以化灰的书。 这本《微阳经》新得不可思议,好像刚刚写就,拿着的弟子递上来的时候,手指上甚至蹭上了还没有完全干掉的墨点。 荆苔低头翻阅,弟子逼迫自己不乱瞟,垂头道:“是在河床的玉泥里发现的,阵法古旧得厉害,一碰就掉了,但这书……我们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咦——怎么这么新?”徐风檐凑上来。 荆苔没说话,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不出他所料,这一本果然都与聿峡有关,他径直翻到最后几页,见上面写: “兰生幽谷,即为挽水聿峡……大雨三十一日不停,塔淹病行,千百人口,存者二三,祭塔之典火灭……昧洞陆泠行逆天之阵,以五音为引,为商章、角青、徵心、羽水,宫均为君。聿峡尊主牧自明及长老共计十一人全数寂灭,陆泠之徒周烟树捆缚大堤一月有余,千年聿峡仅余二十三人,百姓二百一十一人。而后,周烟树之夫白霁以陆泠之骨为殉,化挽水之魂……是此,挽水必万古长存,兆载永劫。” “……遗民有歌曰:‘我与酹酒,兴寄千岁,雨粘衰薤,垅霜戚戚。挑烛听风,月吟关山,肝胆倥偬,白骨无极。’” 再下面细细地记载了长老和聿峡弟子的名号。 然而聿峡弟子却记载了二十四个,头三个是“李青棠”、“韩渌”、“叶临云”,排在最后的,叫“燕庆”。 荆苔看到这里的时候,眼皮跳了一下,接着再翻一页——这一页密密麻麻的都是百姓的名字,一个不差,荆苔扫一眼就看到了“赵长生”。 再翻,是署名,“绿蜡”、“蝉娘”,还有一个“裴寄真”。 荆苔的手指在“裴寄真”的字迹上轻轻扫了一下,旋即合上这本崭新的《微阳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这是世间第一本《微阳经》。” 说完,他就把这本册子丢进了徐风檐的怀里。 “啊?”徐风檐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差了,手忙脚乱地去捞这本册子,颠了好几下才颤颤巍巍地拿稳,磕巴道,“什么?第一本?你莫骗我!我受不得骗!” 小师弟没理他,径直掀帘子走下去,背影看起来有点冷酷。 等候回音的弟子下意识来扶,荆苔轻轻错开,自己撩着衣摆下轿,心里有点堵,心想,这就是全部了。 弟子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嗫嚅半天没说出话。 荆苔望着雾障散尽的挽水的方向,道:“哪里发现的玉泥?” 弟子忙道:“就是那边,没多远,您跟我就行。” 荆苔点点头,跟着弟子慢慢地往河边走。 一路上他既没有踩到一地的枯草,也没有看到鬼魅似的阴影。 毫无疑问这一切已经天翻地覆,那些不见天日的瘴气被时间的风一吹就散了,水也流尽了。 荆苔想起《微阳经》里说“万古长存,兆载永劫”,只觉得凄凉。 弟子说:“到了。” 荆苔停步,收回思绪,没注意脚下,无意间将一粒石子踢进往下陷了几十尺的河床。 他的眼神随着这粒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石子,缓缓地移到黑色的“深崖”里。 裸露的河床像流干泪水的眼睛,黯淡无光。 在角落里,有一堆小小的、尖尖的、棱角分明的发着微光的泥堆。 那就是玉泥,荆苔想,聿峡弟子们来时珍重放下的、离开时拼命捞起的,命玉,它的最终样子,其实也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一堆泥土。 干爽的清风吹来,没吹去荆苔心上的阴霾。 他看着,猜测哪个会属于李青棠,哪个会属于韩渌,哪个又会属于叶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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