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光在看什么? 当时陆泠他没有猜透,等后来他总是会觉得,那其实是一种怜悯的眼神,是同情。 参光眼里有一切,万事万物的衰落升降都逃不脱它的眼睛,比如挽水的死去、聿峡的灭亡。 然而世界流逝得太快,匆匆登台,匆匆下场,三扬尘后,连水走过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不朽的参光不会将这些记在心里,除此之外,唯有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 于是,在参光眼里,一切变得分外简单,一生,一死,间隔的无非是旁逸斜出,无论出去多少,都得回来,康庄大道再平整,也不会是笔直一条。 陆泠知道,参光看得透世间万物,也自然看得透,虽然他上山多年,仍然眷念人间。 他话音刚落,一阵风掀动门帘,荆苔霎时一个激灵,仿佛有一个庞然大物狠狠捶下双拳,这间由山洞开凿出来的房间也随之剧烈地震动,好像要立刻坍塌。 于是土块咕噜咕噜地滚下来,夹杂着无数的飞尘。 文无送出一掌替荆苔扫尽近身的尘土,将几块滚来的土块半途截住,踩得粉碎,不过安静了一息,震动又再次开始,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暴烈。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陆泠好像悲伤得被迫停顿了几息,才坚持着继续说,“神来了我的梦里,祂小小的,身后是柔和的光圈,但我怎么样都看不清祂的身形、祂的面容,也许祂占尽无穷的岁月所以从来没有长大,也许祂看腻了一切所以不准备变老,这谁能知道呢?祂轻声告诉我那句话,就在那一刻,我完全听懂了——那是命运本身,我在一瞬间看到了波涛万里,大堤像被切碎的长虫,黑水里每一个气泡都是一具泡得发白的尸体。也就在那个时候,祂给了五个我毕生未见的、极其复杂的大阵。” 山洞在震动下簌簌发抖,不停地叫喊求救,渐渐的,荆苔文无脚边已经攒了一堆被文无击碎的泥土。 这时门外传来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路过门口,又飞速离开,这之中,有一道清亮的女声分外鲜明,是李青棠。 她既安稳又镇定,不停地安抚和命令,叫他们不要自乱阵脚,祝福他们绝处逢生。 文无扯了一把荆苔,示意他认真辨认:“江师弟在里头。” “我第一次不在师尊的安排下使用月蓂之术,结果与梦中并无分别,而我不信,不眠不休三天,一次又一次的推算,每有结果,就推倒重来,直到咳出的血染红了衣服,也染红了雪,师尊抓住我的手,对我怒吼,而我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我只记对师尊说。” “我说,我要回去,回到聿峡,回到挽水。” 叶临云站在帘外,掩藏不住的焦急:“抱歉,二位公子,陆前辈,可谈完了?水漫上来了,雷指着我们这里劈,我们不过二十三位弟子,撑起的结界已然要挡不住了,李师姐叫我来问问您的意思。” “叫青棠把我给她的阵撑起来吧,快到时间了。”陆泠说,“提醒她代价,想好了再做,没有什么事是非做不可的。” 叶临云得命,好似犹豫了一下,接着甩帘转身就跑。 文无觑了一眼摇摇摆摆的帘子:“陆亭长说神给了五个阵法,这周老板应当拿了一个,李仙师的这个也是其中之一吗?还有几个?” 帷帐慢慢舞动,影影绰绰间,其中好像并无人影。 陆泠道:“五个大阵已布下四个。第一个阵名‘商章’,我用来加固大堤,使得大雨连下四月而大堤未垮;第二个烟树握在手里,名‘角青’,能使生命化作绳索,捆住最后的一线生机;聿峡那边我给了两个,‘羽水’和‘徵心’,聿峡尊主手里是头一个,好歹留下了这二十多个,救下了那些百姓,‘徵心’——现在撑起的那个,便是保住几方安土;第五个,‘宫均’,此地的防御大阵,即使水死,此阵也会护佑它……即使大概是苟延残喘吧。” 他微笑了一下,荆苔顿时想起挽水的瘴气无边,那一层阻隔江逾白的无形墙之内,是最后的“桃花源”。 震动慢慢停息下来,想来是李青棠已然撑起了陆泠所说的第三个大阵,文无冷声道:“法阵都有阵眼。” 荆苔看向手里的五个玉瓶:“阵破了,阵眼就会碎掉,是吗?” “是。”陆泠回答得很快,带着悲伤和无可奈何,“我为‘商章’阵眼,死于大堤冲破那一日,并不只是关于‘一阳来复’;烟树为‘角青’,或许还能再撑一会;聿峡尊主,‘羽水’;青棠,即为‘徵心’。” “想来剩下一个,就是我了。”荆苔明白过来,极为缓慢地重复最后一个阵的名字,仿佛在为一篇祭文点题。 文无突然走上前,把荆苔护在身后,逼问:“为什么是他?” 荆苔从侧面看见文无的表情,看不出太多,令人惊诧地毫无半点笑意。 “我是孤儿,从挽水上漂来的。”陆泠突然转开话题,好像在解释为什么会收养周烟树,又好像不止这些。 陆泠道:“我在逐水亭中长大,他们带我修行入门,轮流抚育我长大,直到他们离去。大堤下叫卖草蚱蜢的大娘每回都笑呵呵地送我一只,沾着露水,张牙舞爪。白家的小姐总会护着一个堆泥人的小傻子,总是有人欺负他,把作眼睛的石子拿起丢掉,白小姐就把欺负他的人揍到哭爹骂娘,然后摘来绿叶别好做新眼睛。布庄的周掌柜的终身没有嫁人,我忙的时候,她就会把烟树接过去照顾,烟树看着到她总是笑,后来就理所应当地叫了她娘,从了她的姓……” 陆泠戛然而止,忽然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我各方探知,当年从江上漂来的孤儿有两个。” 一个是周烟树,那自然只能是——荆苔暗想——白家小少爷了。 “可惜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好被白家收养,于是我只取走了你的血。”陆泠道,“如果你不愿,也无妨。我只能说,他们都是自愿的。” 荆苔沉默了良久,突然抬头:“若‘我’不答应,会如何。” “一切前功尽弃。”陆泠竟然还在笑,“但你并不用在意。其实命早定了,只是……只是我不认而已。我想如此做,并不代表别人就得如此做,就得为此牺牲一切,你是你,他们是他们,若你不愿,也还能在此休憩一段时日,虽然不一定能有多长。” 荆苔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感觉到那个真正的白少爷正在犹豫,所以他没有立刻接话。 陆泠也好像早料到这一点,并没有催促。 山洞外的雷电又加大了阵势,洞壁隐隐地复现抖动的趋势。 忽然,帷幕中迸出一道极亮的白光,好像有什么碎掉了。 叶临云再次匆匆跑来,头发有些散乱,扶着墙喘气道:“陆前辈……周老板的阵……” ——“角青”,破散了。 陆泠没有说话,却有无形的灵刃疯狂地从帷帐中射出来,帷帐如舞动的群魔,泥缝中的青碧小草摇摆不定,因此迅速化为淤泥,融化在掉落的泥土里。 文无举掌,灰雾盘旋扩大,将自己和荆苔护得严严实实,叶临云轻叫一声,头发被削走了一束,才急匆匆地退出屋子赶快跑回李青棠处去了。 灵刃渐渐示弱,好像力气消耗殆尽,帷帐落下,荆苔隐隐看到一座石台。 半晌后,陆泠才哑着嗓子道:“小友……你还能继续考虑,在‘徵心’破散之前……我怕是等不了了……若你有意,就按我说的去做,若无意……” 陆泠苦笑:“……便罢了。” 荆苔察觉到白少爷的心神一动,于是代他道:“您说。” “此五阵按五音‘宫商角徵羽’起发,宫为君,即‘宫均’,是统帅之阵,阵心在殿中央——也就是原神台的参光塑像中,你将我的全副骨殖放于其中,再按我给的图画阵,笔是我的右手五根指骨,墨为瓶中血,一指一血,对应的都已写好,按图索骥便是。” 陆泠一板一眼地交代,仿佛说的骨头不是他自己的,说完好像缓了一大口气,最后一句话带着莫名的笑意:“好了,我解脱了。” 说罢,帷帐高高扬起,一句如同呓语无法听清的话直直地打入荆苔和文无的脑子。 荆苔瞳孔皱缩,抓紧文无的袖摆,将它揉捏得如同腌菜,整个人都在因为激动和震惊微微地颤抖。 文无连忙握住他的两只手,低头定定地温柔注视荆苔的眼睛,温声道:“没事,我在这。” 他的眼神撞进荆苔的视线里,好像一捧融着月亮的温水,让荆苔差点失神,从回忆中挣脱,咽了一口水,低头闷闷道:“没什么。” 文无没有相信,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荆苔看到文无的掌心那些火焰状的疤痕,慢慢地想要抽出自己的双手。文无察觉到后先是更大力地一握,之后才回过神似的任由对方离开。 荆苔想摆脱文无的眼神,快步走到帷帐内。 里头果然没有陆泠的影子,只有一方棺木似的青石台。 一副完整的骷髅双手交叠静静地躺在那,缺了一只右手,仿佛在沉睡,洁白如玉,未存半分血肉,在他身侧——靠门的那一侧,一张铺开的、写满的白绢布,五根手指骨分开,按从拇指到小指的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 陆泠真的离开了。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惨淡遗物。
第17章 失昼夜(十四) 荆苔探手,指尖滑过冰冷的骨骼,手感似玉,竟然如此非人。 他静静地把五根指骨归拢,文无将绢布递来,从荆苔手里将指骨拨来,裹好。 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荆苔果断地向后一掠,迅疾之间来到小孩身边,伸手去遮他的眼睛。 可惜荆苔还是去晚了几息,小孩已经被骷髅吓得开始发抖,又有一个人跑进来:“小崽子快出来——” 来人的喊声戛然而止,猝然换了一副笑脸,道:“前辈!师兄!” 荆苔还没来得及对这位好久不见的后辈拉出一个笑脸,江逾白已然看见了青石台上的白骨,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荆苔想说几句什么,可惜聿峡的叶临云带着十数位弟子也闯了进来,文无从荆苔身后慢慢地走下来,竖指抵唇,冲着江逾白默默地“嘘”了一声,转而微笑。 帷帐分开,他慢慢走下,孔雀蓝的衣裳镀着一层金光,他走下来的时候,好像一位王。 走在最后面的弟子刚进来——他先前被遣去巡逻,刚刚才回来,还没有见过文无,这一见可不得了,他的视线立即黏在文无身上,震惊地啊着嘴。 叶临云也愣了一下,视线才从文无的脸上移开。 看到了陆泠的白骨,他并不震惊,只是有点儿叹息的意思,恭敬地先是向陆泠行了一个大礼,他带来的弟子随他而行。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88 首页 上一页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