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箔灯以“玫瑰玉”为燃料,也是昧洞这位大能所制造的,因发出的光芒如水银锡箔,才得了这么个名字。虽然一般的人家消费不起,但以白家这样的家底,不应该家里一盏都没有,他们这样乱逛了一天,因为是白天,都没有意识到灯盏的问题。 荆苔觉得范围缩小了大半:“这下有没有好猜一点,关于这个梦的中心和时间。” 文无皱眉又想了想,抱歉地耸了耸肩膀:“好像……没有。” 荆苔没有失望,只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冒进了些,撇开话题道:“那就睡吧,你要睡榻,还是床?” “就不能一块儿?” 荆苔奇怪地看他一眼:“又不是没地方。” 文无无所谓地走向小榻,边走边拔下了束发的簪子,顺手解了系带。荆苔没想到他这么迅速,卡了个壳。 这时,文无回头冲他笑了一下——说实在,笑得实在是有点儿漫不经心,或者说,只是单纯地笑了一笑,说是礼貌也好、习惯也罢,完全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但荆苔还是本能地后退了半步,觉得从文无身上透出来的,实在不是什么良人的气场,心道:不知禹域的小姑娘们有没有为他疯狂过,就像师伯娘当年走进禹域的大门,若不是身上盖了师伯的“印”,怕是会被蚕食掉。文无现今……看样子应该没有道侣,也不知以后能在他身上盖上“印”的女子,会是怎么样一位女子。 文无坐在榻上,理了理散下来的头发:“我也有一事。” 荆苔把翻出来的书习惯性地一本一本塞回去,拍了拍衣袖,走到文无身边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说。 文无从下至上地看他,眼角的凹陷似乎能撑满一滴泪水,荆苔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听见他说:“白老爷对我说的——如若我真是你的外甥,这话本不该提起。” “我不是。”荆苔打断他,“快说吧。” 文无的嘴边泛起笑纹,撩了一下衣摆:“就是二十一岁的事情,就和我们所想的,是一样的。” “是哪种一样?” “白老爷说,自然,是指你这个身份的人,说是幼时天天哭,夜夜哭,好像上辈子欠了一屁股情债,全家都没有办法,有一天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瞎眼的仙师。” “仙师。”荆苔一怔,旋即皱眉,“哪来的仙师?聿峡的?” “我问了,老头当我的话是烟,没吹就自己个散了。”文无摇摇头。 “那说了什么?” “说——”文无手里卷着自己的头发,“说二十一岁必有大劫,若是能平安度过,必然一世顺遂了。” 大劫?荆苔正琢磨着,倏然间眼前一黑,遍体四肢好像突然间被砍断了筋骨。 文无一个箭步,把即将倒在地上的荆苔捞进自己的怀里:“怎么了!” 荆苔有心想说点什么,愣是无法把意愿传到唇边,徒然地张了张嘴,不受控制地向下倒。 而就在这时,原本牢牢扶着他的文无也突然脸色一僵,荆苔便知文无也受了影响,迷迷糊糊间担心两个人就这么倒了该怎么办,登时两眼一闭,隐约见到文无的嘴角渗出血丝。 “小苔。小苔。” 是谁?是谁在叫我? “我给你取这个名字,是为了让你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什么? “不要忘记,你生于荆棘,微若青苔。” 荆苔感觉自己被狠狠扼住喉咙,那只手冰冷,却又诡异地灼热,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将他肺里的空气挤出来。 他含糊不清地发出磨木头般的气音,一身气血皆涌上脑部,堵得将近炸裂,听觉褪去,视觉不再,终于,他一脚踏碎了一块黑色的石头。 压迫感倏然退去,就如来时一样不见征兆。 他差点跪下去,膝上裂骨的疼痛对他来说,虽然痛苦,但不那么重要,直至此刻,荆苔才看清面前的万仞悬崖,自下云雾翻涌,在夜色中化为黑色的汪洋大海。 “小苔。” 那个声音还在叫他,明明声线不见多老,然而却渗透着一股暮年气息,就好像太阳落山前最后一丝环绕山头的光线。 荆苔猛地扭过头,一时被冲天的火光闪花了眼。 一节带着余烬的残木“砰”的一声掉在不远处,腾跃起数粒耀目而又转瞬即逝的火星——那火已经把阁楼烧得七七八八,只一块匾还完好无损,忽地火苗似蛇信席卷而来,沿着木头的纹路一路徜徉,三个遒劲大字疯狂地燃烧。 他一把将不停掉着火星的、被烧成炭的木条握在手里,“嘶嘶”作响,烫得他触心的凉。 掌心刚接触到便寸寸龟裂,分明被烧得黢黑,却不停的有血水渗出,一半蒸成血雾,一半凝固在筋骨间,勉强拢住了血肉。 倏然一滴泪砸在木条里,与数不清的火粒玉石俱焚。 荆苔不愿闭上眼睛,即使一直好像有人在叫他“闭眼”。 一盏命灯遥遥亮起,在风里忽大忽小,明明灭灭,荆苔不敢喘气,生怕自己一口气吹灭了它——求你,留下来,不要熄灭。 至此,命灯火苗忽然垂死一闪。 荆苔的呼吸霎时空了一瞬,无法抑制的心慌、空洞将他的心跳与情绪吞没,他只能默默地看着火苗由小即大,瞬息被拉长,长到仿佛在灯中重渡人生长河,靠岸,又起航。 木桨轻点河岸,举重若轻,好似那人站在远去不归的船头,露出一个极轻的微笑—— “啪”,灯灭了。 ——船也走了。 荆苔的眼前落下不可抵挡的黑暗,又在片刻之后如浓雾散开,那火、那悬崖、那灯,昙花一现,梦幻泡影。 他伸手向前一抓,抓来锣鼓喧天和披红挂彩,微风的水汽里卷着爆竹的烟味,掀起荆苔所骑之马的额前装饰,送来祝贺的声音: “新婚喜乐!“ “合卺嘉盟缔百年啊!” …… 吵得他紧皱眉头,什么也听不下去。 什么鬼?怎么突然就跳到成亲了? 刚刚不还在悬崖么? 荆苔不太能理解这毫无逻辑的梦,他摁着眉心,勉强忽略到吵得他耳膜疼的杂响,分出几分心绪来打量四周。 一条街道笔直,天幕湛蓝,无论是向前还是往后,这一长条红妆都仿佛看不到头。 街边窜涌的人群叠了几层,吆喝声不绝于耳,他们疯狂又高兴地舞着双手,口里说着听不清的祝福语,时不时有小孩闪没,嘴唇鲜红,手腕脚腕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这一瞬间,荆苔想起了文无身上的声音,有点像,但并不相同,所以他身上会是什么呢? 荆苔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把那一场火暂时丢之脑后。 忽然他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声“公子”,轻轻细细的,在嘈杂间如同大海中的一粒石子,转头就不见,但奇迹一样的,乘着风一路徜徉,十分清楚地传入他的耳中。 荆苔循着声音回头,在长长的接亲队伍里寻找,不停地有红色的身影扰乱他的视线,让他时有时无地忘记自己的来处,忘记紫贝群曾如漩涡环绕参光,忘记挽水的汹涌与干涸,也忘记……这三十多年,还有上一辈子。 终于,他看到了熟悉的绿衣裳丫头,轻盈如燕子——正是绿蜡。 绿蜡抬头对荆苔笑,仿佛有微光笼罩,如瓷器洁白,两腮坨红,下巴尖尖,头上戴着红色绒花——穿红着绿的丫头,嘴唇翕张,说着没有尽头的吉祥话。 荆苔侧耳想竭力听清,即使他无法听到绿蜡的一字一句,只听到了环佩相撞的声音——从花轿里传来。 身侧就是花轿,轿角金色的流苏轻轻摇晃,帘子拉得严严实实,金线在红布上勾出凤穿牡丹待时飞的纹样,隐约间可以看到新娘头面的阴影。 所以,白家这家伙是娶了谁?所谓的“二十一岁”,又是指什么? 荆苔策马靠近,犹豫是否要看一眼——他不确定这个梦中梦能持续多久,能不能等到见到新娘的那刻——不知结尾的时候总会惧怕下一息就要落幕。 他终于做出决定,四处瞥了一眼,见这些没有具体面容的“人”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大欢喜里,遂放下心俯身去挑帘。 就在这瞬间,荆苔又听到了铃铛声——这一次来自于繁复的花轿,一下、一下、又一下,清脆动听。 他恍了下神,指尖已经将红帘挑开,不出所料地昏眩袭来,只来得及捕捉到新娘戴着的一块项圈,就无可奈何地做了晕眩的输家。
第11章 失昼夜(八) 荆苔在睡梦中不舒服地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弓了弓身子,与此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动来动去,他皱皱眉,像被拨动胡须的猫一般呜咽了一声,一蹙眉,醒了过来。 刚睁眼的时候,视线还不太清楚,雨声先将他淹没了,他嗫嚅了几句。 有人附耳探来:“什么?” ……好吵。 第一个音刚冒出来,荆苔就完全清醒过来,惊觉自己完完全全压在文无身上,对方勾着自己的一缕长发绕在指间,专心致志地捏着玩。 “怎么不叫我?”荆苔下意识把自己的身子撑起来,“……你松手。” 文无没听他的,竖指抵在唇边:“嘘!你听。” 听什么? 文无合上双眸,眉头舒展,睫羽轻颤,嘴角微有笑意:“你听这雨声……像不像有人踩碎了一地栗子壳?” “你……”荆苔不知为何,也许是被文无认真的表情所打动,竟真的凝神静听,片刻果真觉得那绵绵雨声,真的像栗子壳被踩碎的“磕哒”“磕哒”。 “像吧。”文无的神色像幼儿拾到了喜爱的玩意儿,略带骄傲。 荆苔“唔”了一声,突然觉得手下的触感确实不太对,有点硬,却又不实,他用手指摩着,觉得似乎是圆环状。 文无一把抓住荆苔企图继续摸下去的手。 荆苔一惊,被文无掌心烫得差点儿心颤,他想抽手,文无却抓得更紧,拇指在他的虎口虚虚滑过,轻柔得好像在抚摸一片羽毛。 荆苔带着疑问抬头,文无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别乱摸。” 荆苔心里一咯噔,登时就抽回手,这次十分顺利,文无也松了手,笑吟吟地看荆苔规矩地作君子模样。 文无散着头发,虚倚软枕,把指尖置于鼻下,嗅了嗅。 荆苔原本看得有些发愣,一见这幅情景,他的眉头抽了抽,隐约觉得这只手好像刚刚玩过自己头发、又握过自己,忍不住多看一眼,移开,又看一眼,又移开,然而文无变本加厉,那指尖顺手擦过他自己的唇角。 荆苔:“……?” 他掩嘴假咳,生硬地打破这一尴尬气氛:“咳,刚刚这是……?” “是挽水。”文无搓着指尖,忽然歪头一笑,“若不是我及时搂住小师叔,怕是小师叔要躺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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