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如今是阴灵了,没有肉身,不会让他觉得难受,但他心里就是觉得不太得劲。 而且…… 孟彰心下笑了笑。 这位高祖待他很是宽和,远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严格。 “孙儿我今日才刚过世,来此阴世,人生,地也不熟,此其一;其二,孙儿年岁尚小,又未曾正式进学,学识浅薄,不知道该如何去掌理家业;其三,孙儿记得……” “才刚孙儿随高祖离开阳世之时,记得高祖曾允诺孙儿父兄……” 孟彰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不再继续了。 孟梧盯着孟彰细细看了半响,才偏移了目光。 他转过身,看向远方。 孟彰也跟着稍稍侧过身,同样放眼望了过去。 他们现在已经下了马车,正站在孟梧府邸的大门前。 孟梧生前乃是孟氏一族英杰,养出阳神,乃是儒师一流中的顶尖人物。倘若不是在大晋征战中丧生,他必能入道,被世人尊为大儒。 正因为生前的厚重底蕴,哪怕孟梧身死化作阴灵,也能得大晋神朝封赏,登临郡城城隍神位。 是以即便孟梧在阴世权柄极重,他的府邸周围亦不缺热闹。 如今孟彰顺着孟梧的视线放眼望去,望见的就是众多阴灵热闹生活的模样。 “来看一看了,今日新摘的柿子,水灵酸甜……” “客官来了?快请屋里坐,还是一碗三鲜面吗?” “你这幅字画颇有灵性,不知作价几何?” “阿父,阿父,我想要那个陶俑……” 孟彰偏了头回来看孟梧。 “你年岁太小了,在阳世时候又一直卧病,少有外出时候,甚至都没有正经开蒙上学,”孟梧的声音传了过来,“比起旁人来,你缺的太多了。” 生活的苦与乐,生命的瑰丽与黯淡,知识的广袤与磅礴,人心的善恶暖寒…… “都需要你一一去品尝,并不能真的完全托庇在我的羽翼下。” 说到这里,孟梧顿住,目光扫向孟彰,“你自己也是不愿意的,不是吗?” 孟彰沉默。 他想反驳孟梧。 或许其他的鬼童是这样不假,但他不是。 他的情况与那些早早夭亡的鬼童可不一样。 也是在这个时候,孟梧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需要真正认识这个世界,然后才好去做出选择。” 孟彰皱了皱眉头,“做出选择?” 孟梧点了点头,扬袖转身,率先跨过门槛,往府邸里走。 孟彰连忙跟了上去。 “天地之中,万灵皆有寿限,尤其是……” “似你这般没有任何修为的生灵,寿限更是短暂。” 孟彰心里想明白了什么,问道,“难道似我这样的阴灵,除了修行之外,还有旁的去处?” 不是说,这方天地没有轮回的吗?族里的记载也能存在纰漏? “自然。” 孟彰只听见孟梧的声音,没能瞧见孟梧的表情,不知道孟梧此刻心情到底如何,但他还是品出了些许复杂。 “你见谁个愿意心甘情愿神魂湮灭,彻底亡去的?” 孟彰有些哂然。 倒也没错,死亡,毕竟代表着最彻底的丧失、离去与埋葬。但凡存在着的,若不是绝望到了极致,又或者洒脱到了极致,哪个能够接受自己这彻底的丧失? 而且,拥有得越多的,就越想要抓住,就越是贪婪地不愿失去…… 这方天地虽然没有轮回,但英豪一代接一代地长,每一代都有叫人击节赞叹、瞠目结舌的才情与天资,又岂会没有人去挑战这天地中不曾存在的轮回? 也所以,所谓的轮回不存,或许只是对寻常百姓而言罢了,真正的金字塔顶尖人物,都有办法活出一世、两世,乃至千秋万代。 飞快想明白这一点的孟彰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高祖的意思是,孙儿也能……” 孟梧垂落眼睑深深看定他,竟是摇了摇头。 “旁的人或许可以,但你不能。” 孟彰不禁脱口问道,“为什么?!” 孟梧神色不动,仿佛没有看见孟彰的失态。 “因为你的魂灵。” 孟彰就像是大冬天里被一盘冰水兜头浇了个正着。 “我的……魂灵?” 难道,难道是因为我是……穿越者的原因? 一大一小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中庭。 孟梧引着孟彰,在中庭的亭子里坐了下来。 “对,你的魂灵。”孟梧道,“你的魂灵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远强于常人。这也是你一直体弱,连诸多仙药奇葩都无法为你进补的原因。” 孟彰心神渐渐回拢,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如果说魂灵是生灵的根本,那么肉身就是生灵驻世的宝筏。肉身承载着魂灵,也滋养着魂灵。 孟彰自己的魂灵本质殊异,又得到肉身的滋养,自然越发的壮大厚重。可是厚重强大的魂灵也需要足够强大的肉身来护持支撑,一旦肉身壮大的速度跟不上魂灵壮大的速度,那么…… 就会是孟彰早先时候的处境。 不论用什么样的仙药奇葩滋补,他的肉身也始终无法被强化,那些仙药奇葩的药力最终不是逸散天地,就是被他的魂灵汲取,也成为他的魂灵壮大的底蕴之一。 孟彰这一世降生孟家,其实还真是他命好,否则,他怕是连这八年都撑不下来,早沦为阴灵了。 不,或许还是婴灵。 而且,这一次算是他命好,落在孟家这个望族里,但下一次呢? 下一次谁知道他会落到什么人家去! 即便他下一次转生运气不差,又落在某处高门里,得个不差的身份,那和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同? 不还是过得几年又要回到这阴世里?甚至那时候,他的魂灵又一次得了肉身本源滋补,还会变得更强大…… 这就是一个死循环。 还是一个必得在幸运值点满的条件下才会成立的死循环。 孟彰品到了舌尖泛出的苦涩,那是从心底一路翻涌上来的。 穿越…… 对他来说,还真是好坏参半啊。 孟彰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不见动静,却拿眼角余光小心地瞟着孟梧。 不看不打紧,一看孟彰整颗心都被揪住了。 孟梧他正望定了他,目光中满是探究。 孟彰默然半响,到底问道,“高祖何以这般看我?” 孟梧摇摇头,“只是想不明白。” 孟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难道他还能继续往下追问吗? 他确实很想,但不敢。 他现在实在是太过弱小了,弱小到经不住人家的一根指头。人家没有恶意尚且罢了,若真有什么想法,他压根就没有任何反抗的办法。 何况…… 孟彰收在宽袖里的手悄悄摩挲了一下衣料。 阿父阿母阿兄阿姐他们,不论物质还是感情,都从来没有亏待过他。 孟彰有顾虑,孟梧却没有。 他看了孟彰一眼,竟然伸手从随身仙府里摸出一套茶具来,亲手烹煮了壶茶水。 清淡的茶香沁入孟彰的魂体,无言地抚慰着他的心神。 孟彰回神,凝神看着孟梧动作。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他终于放松了些。 孟梧亲自将一盏茶水送到孟彰面前。 “想明白了?” 孟彰双手接过茶盏,也不喝,只静静看着里面的茶水。 看着那茶水里轻轻荡起的涟漪一点点平息下去,也看着那水面上映出的面容。 那是一张格外稚嫩的、缠绕着深深病气的人面。 精致柔嫩,偏又病弱可怜。 这张人面他看了八年,不是上一世那清秀的眉眼…… 但他比谁人都清楚,他不只是孟小十七郎。 “想明白了。”孟彰点头,回答道。 孟梧笑了笑。 “其实我等最开始时候,还以为你是从谁家来的,可多年翻找,却都不是。”孟梧道,“现下你在这里,能跟我说一说吗?” 孟彰沉默一瞬,先问道,“我阿父阿母他们,也都知道这事吗?” 孟梧似乎并不惊讶孟彰的问题,很是随意地呷饮了一口茶水。 “知道,”他道,“打从你出现在娘胎里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知道了。” 发现腹中多了个孩儿的那一刻开始,谢娘子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谢娘子本身出自谢家,自家也有修为在身,更不是第一次开怀,怎么察觉不到这个孩子和前头几个孩子的不同? 孟彰眼眶有些酸。 他不怀疑阿父阿母的用心。因为这八年里,他一直都有感受到。 他并不瞎。 “我不是谁家来的。” 许久以后,孟彰道,“高祖你应该也知道,我对这天地里的一切,都所知不多。” 孟梧点了点头,“这倒是。” 可也正是这样,才更显出了孟彰的殊异。 明明生而知之,却偏对这方天地种种都是陌生,与寻常的新生儿没有什么不同,其魂灵还远胜于旁人……
第4章 “所以你的决定呢?”孟梧问道。 孟彰手上动作一停,抬眼望向孟梧。 孟梧凝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所涉及的内容却绝对不简单。 生灵之间有着血脉作为纽带,而阴灵…… 连肉身庐舍都没有了的阴灵哪儿来的血脉纽带? 在这阴世里,牵系聚拢他们的,是某些无形无质的东西。 譬如感情,也譬如认同。 所以此时的孟梧也是在问他,往后到底是要成为河东郡孟氏六十六代小郎君,还是孤身的孟彰小郎君。 孟彰垂落目光,心神间诸般念头生生灭灭。 “高祖,孙儿一时也没有主意,可否过几日再回答你?” 许久后,孟彰终于开口了。 孟梧随意点头,“自然。” 他看着孟彰的目光带上了一点笑意。 “你年岁尚幼,对世事了解不多,先多看看多听听也好。” 他招来管家,直接吩咐的道,“带小郎君去安置吧。” 管家拱手应声。 孟梧又对孟彰道,“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他。” 孟彰站起身,垂手谨听。 “是,高祖。” 孟梧转身要走,但在迈开脚步以前,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孟彰,放缓了声音道,“再如何,你也称我一声高祖。” 孟彰重重点头,拱手作礼,送走了孟梧。 待站直,孟彰转过身来看着管家。 “不知……” 管家先自笑了笑,拱手与孟彰见礼,恭敬道,“仆得郎主赐名棕,小郎君只管称仆一声老棕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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