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怠慢?这位老爷,你就不怠慢了?他从小到大你去看过几回了呢?他喜欢什么吃食,每日睡几个时辰,最近读的什么书,你可知道?他在院子里日复一日的等你时,你在哪儿死着呢?他过世不过七天,你把他院子里旧人东西全清得一干二净,连个守夜的人都不给他留着。他若是回家了看到这番场景会不会伤心,你让他如何想呢?事到如今你摆出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不就是欺负他一个死无对证。他活着的时候孤苦一人,死了你还这么恶心他。就你这种混账父亲,怎么好意思舔着脸骂非亲非故的人怠慢。” 屋里一边哗然,有的低声尖叫,有的在念阿弥陀佛,有的在喊:“春桃你是疯了吗?” 顾云雾心里仿若落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每个角落都被浇得湿漉漉的,那些长年累月的孤寂,猜疑,小心翼翼,故作讨好和强颜欢笑,如同石板路上的污泥,被雨水一点点冲刷了个干净。 他睁大了眼,目光穿透春桃的躯壳,落在乙四那略带倔强的脸上。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连瞳仁都轻轻颤抖起来。 顾老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又吹胡子又瞪眼,可谓是精彩纷呈。“你你你!你放肆。来人啊。拿棍子进来,给我就地打死。” “打我可以。但请老爷自己动手。怎么?父亲当成这副模样,连打人都要人代劳吗?”春桃不屈不挠,分明着是要激怒他。顾老爷实在是忍无可忍,冲上去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乙四做鬼再怎么强韧,躯体到底还是个弱女子,面对一个大男人愤怒的一击,春桃一下就被掀翻在地。 乙四被挨了这一下只觉得两眼冒金星。他心里直骂这肉体凡胎实在是太脆。缓了好一会儿,才靠着毅力又跌跌撞撞地又爬了起来。 “四哥够了。”顾云雾喊道,他想上去拉他,却被乙四摆手拒绝了。他抹了一把嘴边的血,“今日老爷你若是没把我打死,就让我留下来。我还要为公子守夜呢。” 顾老爷气得人都开始哆嗦了,他四处张望,手忙脚乱的总算从角落里搜罗出了一把扫帚,狠狠地就往春桃身上抽去。就只是那一下,春桃的背上就渗出了血。 “住手。你给我住手。”顾云雾声音颤抖地说着,然而顾老爷自然是什么都听不见。 一下,两下,三下,春桃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单薄的衣衫很快就被血渗了个透。乙四跪在地上,却倔强地挺着腰杆,他吃痛地紧紧咬着下唇,听到顾云雾的声音时,便抬眼看向他,努力冲他笑了笑。 他们阴阳相隔。 对视着的,是鲜血淋漓的身躯与颤抖不已的灵魂。
第4章 顾府(四) 这一天的顾府简直热闹非凡。从内院到外院,下人们一见面,必然以“哎,你知道吗……”为开头,互相交头接耳一番。 有人说:春桃平日看似嚣张跋扈,没想到是个忠心护主的。 有人说:春桃怕是得了失心疯,听说他醒过来之后就一个劲的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有人说:春桃搞不好是被什么不干净的附身了吧? 还有人说:你们不知道吧,春桃她啊…… “都没吃饱撑着了啊!再让老爷夫人听到了,少不了你们的板子。干活!”说这话的是崔妈妈。她神色慌张地带着一众小厮浩浩荡荡的走过,小厮中半拖半扶着个浑身是血的丫头。众人纷纷噤声,知趣地退到一边低下了头。 乙四又被扔回了旧柴房,距离他离开这个黑乎乎的屋子不过几个时辰,他竟然已经有点想念它了。灵肉不一致是种非常糟糕的体验,肉体虽然已经伤痕累累,但精神却十分饱满,以至于乙四连昏死都做不到,只能无比清醒地扛着疼痛。他一边哎哟哎哟叫着,一边从怀里摸出块血淋淋的玉佩。 “你若只是想近身偷玉佩,大可以不必如此激怒他。何必遭这种大罪。”顾云雾的右手覆了上去,关节微曲,轻轻地握住玉佩和他的手指。玉佩一阵微弱的光亮起,算是附身成功了。 “你还有别的法子?” “嗯……比如抱住他的腿大呼老爷饶命?” “呸,没骨气。”乙四嗤之以鼻地瞟了眼顾云雾,又“哎哟哎哟”地挪了挪身子,总算在这破烂草铺子上找到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 “刚刚刘夫人说的话,你如何看?” “我能如何看?”顾云雾苦笑:“孩子还能是我的?” 乙四本以为顾老爷无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贵商人。打人是个体力活,他长年养尊处优,打不了几下估计就累了。 没想到顾老爷在打人这件事上却是天赋异禀阴狠毒辣,且持之以恒。 连乙四都已经开始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妙时,刘夫人忽然跪下:“老爷,不能再打了。春桃命贱,死不足惜。但她本来病入膏肓却能醒过来,是老天爷觉得她命不该绝。老爷您就开开恩吧。” “滚开!”顾老爷早已打红了眼,他颇为粗暴地推开刘夫人,随后再次高高地举起扫帚。这一次他对准了春桃的后脑勺。 “老爷!”刘夫人大声喊道:“雾儿刚走。若是再弄出个一尸两命,怕是大不吉利。” 那高高举起的扫帚忽的停在了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顾老爷的脸抽搐了几下,转头看向陆夫人,眼神愤怒而又哀怨。 若刘夫人最初还只是普通的求情,那后来的一句“一尸两命”显然是她最后王炸的底牌。 那根经历过鲜花鏖战的扫帚从顾老爷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啪”。胜负已定。 “你……连你也要逼我吗?”刚刚一番大怒大悲的折腾下顾老爷显然已经疲了,他瘫坐在椅子上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站起来摆摆手,扔下一句“随你处置”便扬长而去。 于是,半死不活的春桃被送回了小黑屋里。 “春桃根本没有身孕。他大概是看你态度一直不冷不淡,又急迫地想要嫁给你,扯谎给刘夫人听的。但是事实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别人眼里的这事是何种模样。”乙四说道。 “我的近身侍女有了身子。无论她是给我当妻还是当妾,按理,我都该成家立业。虽然母亲早逝,我依旧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子,顾家的产业理应由我继承。哪怕是分院子,顾家也得给我割下来一大块产业。否则,怕是会落人口舌。” 乙四点点头:“有人希望你一直是个病秧子。希望你足不出户,无法继承家业,更不能有瓜分家业的子嗣。” “但是春桃的事让这个人产生了错觉:我比他想象的要顽强。而且他意识到,哪怕没有了春桃,只要我还活着,要阻止我娶妻生子自立门户可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 “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出手杀了你。”乙四补充道,紧接着他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还有一点我一直很在意,你这日日汤药补品地仔细养着,却依旧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这本身就很奇怪。” “你是说一直以来我喝的汤药有问题?还有,要死不死……你能换个词儿吗?”顾云雾有些不满蹙起眉头。 乙四直接忽略了顾云雾的抱怨,继续说道:“春桃的谎言是个引子,错信谎言的人便是凶手。刘夫人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还有就是……” “我父亲。” “嗯。我倾向于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个事情,但是他们对此的处理方式并没有达成一致。刘夫人给我感觉更像是从一开始就想用春桃想要控制住你,拿一部分钱打发你自立门户,从而为她的孩子保住大部分财产。所以按照如今事态的走势,应该是如了她的意才对。如果不是忽略了什么别的细节,目前看来她应该没有取你性命的理由。至于你的父亲……”乙四停了下来,小心的瞟了他一眼。“你会伤心吗?” 顾云雾原以为这些年所积攒的失望已重如千斤,足以碾碎心底那些小小的不切实际的期望。可是此时他却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某一日,夏日的阳光正好,他在花园里碰见父亲带着弟弟妹妹放风筝,顾老爷扭过头看到他时摇摇手招呼他过去,然后把手上的风筝线轮塞进他手里。父亲握着他的手,说:“雾儿乖,爹爹教你放风筝。” 顾云雾还未投胎,回忆却已经陌生得恍如隔世。他摇摇头:“过去也许会。现在……不会了。” “那就成。”乙四点点头,“顾老爷的态度我有点摸不透。一方面他无情无义地想要把你存在踪迹全部抹杀。另一方面,从他佩戴玉佩的样子看,他又仿佛对你的母亲有很深的留恋。从今天顾老爷和刘夫人对春桃不同态度来看,春桃应该是个关键人物。今天我们就暂且先休息,等我能动了,再回院子里看看有什么别的线索。” 顾云雾点点头表示赞同。他思考了一会儿,试探性的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个名字。 “李肆。” “什么?” “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乙四这才恍然想起他先前随口的那一句让他帮忙取名的玩笑话。一直以来他无姓无名,这事放在生活上倒是不痛不痒。无非就是个称呼,牌号又没什么不可的。 渐渐地连他自己都忘了,他在很小的时候也曾梦寐以求过,自己有一天能被人连名带姓的唤上一声。 “为何是肆?” “你今天还不够放肆吗?”顾云雾笑道。“跟原来的称呼挺像的不是?” “那为何姓李呢?”乙四追问道。 “这个……”顾云雾有些局促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一向巧舌如簧的他,竟开始有些磕巴起来,“嗯……因为我母亲姓李。” 这句话显然大大的取悦了乙四。他刚想笑,马上就痛得倒嘶嘶直抽冷气。 “还是闭眼休息一下吧。春桃这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顾云雾赶紧转移话题说道。 “行。儿子,你娘我先眯一会儿,明儿就给你报仇雪恨去。” 从今以后我便叫李肆了。李肆,李肆。他反复念叨这个名字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床边不知是谁正好放了破凳子,顾云雾假装坐了上去。他歪着身子倚在床沿,低着头垂眼看着他的睡去的面容,仿佛是用目光一遍一遍仔细抚摸过他的眉眼鼻尖,唇角耳垂。然后他缓缓地俯下身子趴在他的身侧,闭上了双眼。 以吾母之姓冠汝之名。 愿你永远率性烂漫,肆无忌惮。 到了第二天,情况丝毫没有变好。昨天大言不惭地说着要报仇雪恨的人,还是只能躺在床上哎哟哎哟个不停。 “四哥,你这……可还好吗?”顾云雾一半担心一半无语。 “这位公子,我有名字了。请叫我李肆。”更名改姓的李肆挣扎着说道。 李肆显然是高估了凡人脆弱得肉体。 他觉得自己的这具身躯仿佛被钉在了床上,哪怕轻轻挪动一下都能从头到脚牵扯出一长串撕心裂肺的疼。不止如此,他还发起了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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