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渊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你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你梦中的那个人,我是否真实存在,这个世界是否是虚假的。” “你认为……这个世界是由谎言堆砌而成?” 叶轻云目光一凛,不禁皱起了眉:“你能够阅读我的想法?” “不,”鹤渊微微笑了起来,否认了叶轻云的话:“你与我相识三百余年,师徒一场,我只要看一眼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连这种事都做不到,怎可能做得了你的师父?” “但是——”鹤渊顿了顿,轻声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假的。出云是你的母亲,江怜也是沈钰的母亲,每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人,都是真实存在这个世上的。玲珑与晚香玉,她们也活在这世上的某一角,只是你与她们未曾相遇,她们也并不记得‘叶轻云’和‘沈钰’。” “这些与你有过紧密联系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鹤渊微笑了一下,眼底却毫无任何笑意,既没有丝毫触动,也不曾为谁而感到悲伤或愉快,而是平静而冰冷:“我复活了他们,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哭丧着一张脸,好像谁欺负了你似的。” 叶轻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一时之间,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眼前之人。 这个人,太陌生了。那双眼睛不带情绪,冷酷而毫无任何情绪。也许在祂的眼中,生死也仅仅只是一个数字,一个无关紧要的附带品。 叶轻云嘴唇嚅动,紧盯着那双金色的瞳孔:“——你到底是谁啊?” 鹤渊一怔。 “我记忆中的仙君,强大而温柔,他会蹲下来,和年幼的我讲话。” “你不是他,所以即便你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依旧要成神。我要的是他,不是你。” “……我的师父,原本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他不是杀戮之神,而是众生的仙首。” 叶轻云踏上大理石所制成的巨大祭台,抬起手的瞬间,烛台上灯火通明,妖火明亮而不熄。他面朝鹤渊,无声地凝视着祂,红白相间的轻纱长袍在月夜下起起伏伏,轻盈飘动。 鹤渊双手紧握,脚下沉重,祂想走向叶轻云,却又突然失去了勇气,不敢去看青年温润却又清醒的眼睛。 “你是阻止不了的,”一道稚嫩的童声从上方传了过来,鹤渊抬了抬头,毫不意外地在头顶的树杈上看见了年幼的时间神祇玄序。男孩翘着脚坐在枝叶之间,见到鹤渊向他投来了目光,就舔了舔唇笑着道:“既然来了,就来亲眼看看吧。继承仪式从叶轻云踏上苍云岛的瞬间,就已经开始了。” “方相氏等了他很久了,现在等到了叶轻云,也不算太迟。” 鹤渊收回目光,沉沉注视着祭台之上的少年。 一轮巨大的金色月亮从海面上浮起,叶轻云双膝跪在岩石之上,面戴金色面具,向方相氏的神像低头叩拜。他面无表情,既没有作为信徒的崇拜,也没有任何尊敬与激动之情,仿佛只是以桃花源少主的身份走个过程。但尽管如此,方相氏的神像依然散发出了淡淡的微光,仿佛是老人寿终正寝前所留下的最后的嘱托。 叶轻云抬起头,托起岩石上的黄金杯,昂着头饮下杯中透明的酒液。饮下的酒水仿佛炽热的火焰,滚烫入喉,青年的眼睛溢出晶莹的泪光,识海之中出现了一个身穿榴花红袍的年幼少年。那少年神色悲伤,赤足踏水而来,轻声道:“你后悔了吗?” “没有强大的力量,就留不住心中的人。” 叶轻云双目紧闭,在识海的中央打坐,第一次没有抵抗心魔的入侵:“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少年的眼角凝着一滴泪,却始终没有滴落:“你杀不死我的,叶轻云。心魔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只要你仍然想留住他,你就无法杀死我。” “叶轻云,想要更强大的力量么?入魔吧。” 少年的话语徘徊在空荡荡的识海中,却如魔音贯耳,久久不散。 只要入魔,就能够变得更强大,无论是保护鹤渊,还是带他离开天宫,都是垂手可得。 心魔笑容温柔,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一袭雪衣,手捧诗经正在教导他读书习字的鹤渊。没有金色的瞳孔,而是知爱恨,护佑苍生,以天下平安为己任的万仙之首。他抬起头,神情温和又轻柔,面对叶轻云轻声道:“入魔吧。” 叶轻云下意识向他伸手,突然醒悟般睁圆了眼睛,整个人狠狠哆嗦了一下,悬在空中的手剧烈颤抖着,犹如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心底的杂念。碧绿色的灵核在他的丹田中猛地摇晃了一下,骤然染上了污浊的漆黑。 如同头脑炸裂般的剧痛如浪潮般翻涌奔来,叶轻云摇摇晃晃地从岩石上起身,双眼浑浊地泛起猩红色,他虚弱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岩石祭台上的万千烛火,径直锁在鹤渊的身上。 青年跌跌撞撞地朝鹤渊奔来,张开了双臂,迎面扑上去想要拥抱祂。 鹤渊愣在原地,下意识接住了虚弱的青年。 记忆犹如滚烫的火焰,冲破因果的束缚,化为天光破开漆黑的天际。过往如同缥缈的走马灯,那些被神明所修改的记忆,在逐渐复原曾经的痕迹。 青年的长发在滚滚热气中肆意散开,深红的发尾犹如盛开在火焰之间的赤色红莲,叶轻云脱力摔入鹤渊的怀中,鼻尖刚嗅到熟悉的檀香,眼皮便耷拉下来,安心地陷入了熟睡。 “……师父,”叶轻云无意识地呢喃一声,“我好累。” 鹤渊怀中抱着他,一手抚在叶轻云的脸上,竟也下意识地放缓了声音:“睡一会儿吧。” 漆黑的天穹之上,突然之间破开一角,圣白的光芒从云间弥漫,三足金乌所化成的金色神车从天边奔来,四张面具环绕在神车的周身,颜色从白,黑,金,红依次排开。鹤渊摘下月白大氅,盖在了叶轻云的身上,不露声色地收紧了指尖的力度,平静地抬起了头。 树上吊儿郎当的玄序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悄悄隐去了身影。 神车微微一晃,从中起身下来了一个银白长发的年轻男子,身穿一身湖蓝长袍。白泽面无表情,目光冷冷注视着鹤渊。或者准确说,祂所注视的人,是鹤渊怀中的叶轻云。 “真是厉害,”白泽轻轻哼了一声,“方相氏的成神仪式之上,竟然还能有人既继承了黄金与驱疫之神的神位,又入魔坠为魔尊。” “成神又成魔,只怕连方相氏,都不曾预料到这般情况。” 白泽走到鹤渊的面前,抬手的瞬间幻化出一把长刀,祂握紧长刀指向鹤渊的心脏:“躲开。如果敢妨碍我,就连你一起杀了。” 祂眯起眼,语气冷漠:“我不喜欢沼泽与杀戮之神,无论是哪个沼泽与杀戮之神,我都不喜欢。” 鹤渊沉默着不吭声,祂低头为青年梳理长发,把汗湿的额发拨开,即便在梦中叶轻云也深深地皱着眉,鹤渊便轻轻揉着青年的眉心和太阳穴,试图缓解青年的头痛,舒展开他那温润的眼眉。 “他有何错?你要杀他,我便杀你。”少年冷笑一声,金黄的瞳孔斜着瞥了白泽一眼,嗤之以鼻:“没了便是没了,人间失去了白泽,还会有下一个祥瑞与丰收之神。” “自古正邪不两立,你既然出身正道,就应该知晓何为亘古不变的规则。”白泽无声地笑起来,“还是说,你想成为天道么?” 鹤渊若无其事地替怀里的人整理好头发,闻言却轻轻发出了一声嗤笑,少年依旧停留在原地,轻声说:“现在开始,生命禁止。” 轻飘飘的五个字,仿佛看不见的神灵面对世间万物,下达了一道死亡命令。以苍云岛为中心,范围无限向外延伸,陆地之上,天空之中,甚至包括海洋深处。无论是人,还是畜生,草木,蚊虫,一切生命被下达死亡通牒。 天空倏然昏暗下来,目之所及之处,草必干枯,花必凋零。岛上原本的郁郁葱葱在瞬间化为枯木,所有的生命都消失了,生命就此归零。 “真可惜,白泽,”鹤渊歪了歪头,止不住的笑容几乎毫无掩盖,眼底的嘲讽浓烈而讥诮:“你的能力,只能用来守护他人。纵然你是这世间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的万妖之首又如何?” “白泽大人若是碰叶轻云一根毫毛,我便让这世间再无生命诞生。” 鹤渊微微笑起来,一如当年之风华:“白泽大人若是再向前一步,死亡范围就不止是整个苍云岛了。届时这世上将只有一个地方能够得到永生,那便是冥府。” “倘若只是寻常小妖,我也不必放在眼中,”白泽站在神车的顶端,周身缓慢环绕着四张面具,这四张面具构成了一个特殊领域,保护祂不会碰到鹤渊下达的‘死亡’指令,“但他已经继承神位,一旦入魔,便是世间唯一的魔尊。” “是魔尊又如何?从今以后,叶轻云便是这世间唯一能够驱疫的魔尊,”鹤渊冷冷看着白泽,“话不投机半分多,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敢伤害我的徒弟。” 鹤渊低下头,咬破嘴唇,将唇上之血喂给叶轻云。祂低下头,轻轻吻着青年的嘴唇,一点一点慢慢地吮湿干裂的嘴唇,染红了他的唇纹。 紧接着,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白泽足下的金乌神车小心翼翼询问祂:“白泽大人,他们逃了。我们不追吗?” “追什么追?”白泽伫立在车顶,慢悠悠道:“会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才是最疯的。”
第79章 烛花 鹤渊站在一池金色莲花旁,无声地注视着熟睡在莲花之中的白发幼婴。婴儿睡着的模样静谧而平静,似乎陷在经年美梦之中,迟迟不愿意醒来。 祂的身旁站着一位身穿藤萝紫袍的消瘦青年,面庞苍白毫无血色,双目被一条白纱遮盖,青年抬手的瞬间时光的流逝似乎都慢上了几寸,淡淡的红光从他的手心弥漫开来,无声无息之间将熟睡的幼婴笼罩。 “已经到时间的极限了,”槐序轻轻叹息,摇了摇头,“我只能回溯她白天的光阴,想要完整回溯她的时间,我必须成为完整的时间与四季之神,完全执掌‘时间’权柄。如果再回溯下去,你师父就会消失了。” “如果要完全执掌时间,你是不是就要……”鹤渊顿了一下,没说完话,但眼睛却还是看着槐序,“你会后悔么?” “执掌‘时间’只有一个办法,杀了我弟弟,夺走祂执掌的‘黑夜’。”槐序轻声道,笑了笑,反问鹤渊:“作为师父,你会杀了你徒弟么?” “不会,”鹤渊诚实地摇头,“我会保护他一辈子,除非我死了。” 槐序点头,有点无奈,有点认命的意思:“我也不会杀了我弟弟。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祂是我唯一的家人。虽然祂看上去像个小混球……好吧,也确实是个小混球,可我还是不想杀死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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