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桑歌最喜欢来的地方,却也是她最不该来的地方。 未名山后边就是银河,银河深处便是仙灵边界,偶有外界访者,无人引领的话,最多只能走到山前。边界处灵气稀薄,对于非仙灵界之人来说,压迫感是很重的,足够让人窒息。 可自从某次,桑歌悄悄跟着君迁子左绕右绕,知道了这个地方之后,她便时常偷摸着过来。身体受着压迫,心里却觉得亲切熟悉,桑歌靠在山石后边,抬头望一眼花树,顿了顿,起身一跃,就这么跳到了石头上。 这里的视野极好,轻易就能看得很远。 很适合等人。 桑歌的脑子里忽然跳出这么一个念头。 也就是在这个念头自己蹦出来的时候,她看见远方一袭青衫渐近。 “师……” 她下意识开口,又下意识在刚刚开口的时候噤声。 按道理,这么远,他不该听见。 却不料那人忽然抬头,直直望向这儿,迎上她的视线。 很奇怪,分明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却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震惊。微风带起薄雾,覆上她的眼睫,她眨眨眼,再睁开,就看见师父站在了她的面前,衣摆刚刚落下而已。 “师父。” 她像是做错事一样,唤他一声就要下去,没想到脚下一滑,就这么跌入他的怀里。 “对不起。”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他把手臂收紧:“那时候并不想推开你,也不是嫌弃你……那一声再见,我是希望能够再见的。” 桑歌微愣,这是什么意思? 恰时,有淡淡酒气自他身上散开。身为仙君,即便是佳果陈酿也难得喝醉,她想,师父会醉,或许只是因为他想醉。 可是,师父为什么会想醉呢? 今个儿又是什么日子,师父怎么会喝成这样,跑到这儿来? 她想了许久,却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只能垂下眼帘。 或许是一个她所不知道,他却记忆深刻的日子吧。 桑歌顿了许久,抬起手,回抱住他。 也不知道是带着什么心思,她没有唤醒他,而是顺着他的话答:“我不怪你。” 话音刚落,她便被他一把拉开。 桑歌心惊,暗想,他不会就这么醒了吧?若是师父醒了,那恐怕要怪她,这般境况,也不知道装哭有没有用。 然而与桑歌丰富的心理活动不同,君迁子只是看着她,就这么看着,看不够似的。而桑歌就这样与他对视着,模样呆滞,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到。 良久,君迁子轻叹一声。 叹完之后,他拉着她坐下,靠在石头上。 “每次都是你等我。”君迁子的声音很沉很低。 桑歌没有听清:“什么?” 他不再言语,看了她一眼,忽然安心了似的。随后,头也慢慢垂下来。 竟就这么睡着了? 桑歌小心翼翼,时不时偷瞄他一眼,直到确定他是真的睡了,这才松了那口一直提着的气。余光一瞥,她看见他握着的东西。 是那块石头。 又是因为那个人。 她该说什么,居然又是因为那个人,还是果然是因为那个人? 桑歌鬼使神差伸出手,想去碰石块,不想,这样轻的动作,却一下子惊醒了他。 君迁子半梦半醒般睁了眼睛,桑歌屏息,紧张得不行。她还记得自己被训斥的那次,师父严厉的模样,和以往半点儿不像。她实在害怕。 然而,这次却不同。 君迁子望着她覆在石块上的手,模样竟是意外的温柔。然后,他把石块放在她的手上。依然是灼人的疼,桑歌有些握不住,却也不想放。 “疼?” 桑歌抬眼看着君迁子,这人分明还醉着,那神态感情却并不曾因此模糊。 她点点头:“疼。” 君迁子拿开石块,皱着眉头:“说什么碰巧捡来……但这东西,除却仙灵一界,任何外界生灵,碰着都不好过。我当时不清楚,可你不知道吗?”他摇摇头,满脸的不赞成,“知道疼还碰,疼得活该。” 此时的君迁子,看起来有些气,有些幼稚,握住她手的动作却很轻。 他缓缓施放灵力,不久便为她缓解了疼痛,即便到了最后,他撑不住醉意,又睡过去,那手也没有松开。 从乌云蔽月到破晓天晴,说起来并不长,睡一觉的时间而已。 但若是在外边坐这么一宿,那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桑歌等了许久,君迁子也没有醒。她好像有满肚子的话想和他说,心底莫名发堵,却也不想松开握着他的手。 即便她心里明白,师父想牵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天光映在她的身上,自上而下,阴影笼住了她的眼睛。 半晌,她开口,声音像是被扼在喉咙里的,沙沙哑哑,叫人辨不出那话里的情绪。 她说:“你都已经有我了,你怎么能对别人好呢。” 桑歌低着头,喃喃出声:“你怎么能对别人好呢……” 她隐约知道不能这样比较,却忍不住想比。比过之后,发现,他不只是对别人好,甚至对那个人比对她更好。 或许,那个人就算犯错,也不需要装哭,师父还和她道歉,还为她疗伤。都是灼伤手指,对她是训斥,对那个人,即便嘴上不说好听的,但这份心疼,即便是瞎了也能看得出。 可他怎么能这样? 捡起掉落在旁的石块,桑歌咬咬牙,转头便往回跑。 而君迁子,在手上落空的那一瞬,于梦中皱了皱眉,却是始终没有醒来。 从桑歌的五岁到如今的十七,十二年的时间,于凡人足够经历一次成长,于仙君而言却不过一个俯仰而已,转眼即逝。在她之前,他不知曾度过多少个十二年。 然而,分明是这么短的一段时间,他却觉得长得不像话。 在这之前,他从没带过孩子,也不会带孩子,可就是这十二年,君迁子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慢慢拉扯长大。比起之前她因为魂魄涣散而昏迷、让他不得不时刻守在她身边输送灵力、日日不能歇的那五年,这十二年,竟更累些。 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君迁子可以很清楚地分辨桑歌和她的区别。 桑歌不是她,桑歌是经由他手,搜集了她碎去魂魄拼凑出来的灵体化形出来的,从出生到现在,老老实实像个普通人一样长大。 除非这一世,她的魂魄安养好了,经历正常的生老病死,得了轮回的机会,才有可能换得她的回归。 君迁子从来都是很清楚的。 可即便再怎么清楚,在看见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熟悉面容的时候,也还是会生出些许的错觉。尤其是喝醉之后,他循着曾经的脚步,跌跌撞撞往无名山走去,看见她的那一刻。 他真以为桑歌就是她。 但那不过是喝醉时的错认,一旦清醒,什么便都明了了。 酒醉时候模糊的一幕幕渐渐在眼前浮现,变得清晰。在想起那些事的同时,君迁子皱眉,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不该喝醉的。 不该因为她的忌日而喝醉。 君迁子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司命星君对他说的话。 那是她忌日的前一日,他在路上偶然遇见司命星君,对方从来都是开门见山的性子,说话不喜遮掩。遇见他,简单利落便是一句:“那个娃娃,你该送回凡界了,越快越好。” 君迁子微顿:“为何?” 司命摇头:“不可说,不可说,总之是祸。” “关乎于她?” 司命继续摇头,面色却严肃了几分:“关乎你。” 君迁子莫名松了口气。 “可她也并非毫无牵扯。”司命大喘气完,又道,“或许该说,关乎你们。” “此话怎讲?” 司命折扇一摇:“你问的可是天机,不怎讲,也不能讲。”他说完便想走,却在走之前收了折扇在他肩上一戳,“看在仙僚的情分上,我再多说一句。你现在送走她,再不相见,还能避。再晚些,便避不去了。” 君迁子低头:“多谢。” 司命欲言又止,最后低头轻叹:“送走她,你们便是再无相交的两条路,至少你还长远。留下她,你们便只能再一起走一段路。”他强调,“极短的一段路。”说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摇着扇子走了。 “言尽于此了。若还能再见,一起喝酒。” 君迁子望着他的背影,向来清冷的眉目之间,细看之下,竟是夹杂了几分忧惧。 这一届的司命星君性子惫懒,若非生死事,在他那儿,便是一个字都讨不到。 所以,许多人都打趣过,在他那儿,你听到的字数越少越安全,若是这辈子都打不到交道,那便是此生不需愁了。 君迁子从不关心其他,可这个说法他是知道的。 没想到,他也有和司命说上话的一天。 可是……送走她吗? 经过这么多年,她的魂魄已经不似最初,动辄就要裂开散去,却也并不算安全。他并不是要留她一辈子,他早就想过,三年之后,任她去留。 可他的打算是三年。 他并没有做过立刻分开的准备。 即便三年的时间,在许多仙僚眼里,不过一个眨眼罢了。 那日,和司命打过交道之后,君迁子回到住处,脑仁儿疼得厉害。 再之后,他衣袖一挥,手边便多了坛酒。 按说,都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不论旁人言语如何,君迁子都早该习惯了。但司命的那一番话,却像是捶在了他的心口。 想得有些烦躁,君迁子不觉又皱起了眉头。 恰是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灵力波动,心下一惊,立刻从石边起身,在站起来的那刻,他身影一虚,眨眼间便回到了住处。被桑歌带走的那块陨星碎石随他多年,与他早有了魂识上的联系,即便不见,他也能感觉到它在哪儿。 倒是这丫头,真是不怕死,一个凡人,也敢握着那东西,也不怕伤及魂魄。 君迁子几步走到她的门口,越靠近那处,灵力波动便越加剧烈。他着急推门,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开。 不过是一道门,他用了灵力,却打不开。这明显不正常。 “桑歌!”君迁子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明显的激烈波动了,“你还醒着吗?” 门内不知发生了什么,君迁子被隔在外,只能看见隐约的红光闪现。 “你听得见吗?” 与门外的君迁子不同,屋里,桑歌双眼赤红,表情却呆滞。那块陨星碎石华光大盛,而她就像失了魂一样,紧紧盯着它,盯得眼睛被灼出血泪也没有眨一下。 她好像看见了什么,又似乎只是被邪物迷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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