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镜想了想,转身走出去,站在隔壁杜长闻的门前,抬手敲门。 杜长闻听闻他说空调漏水,先去他那间屋子看了看。末了和他商量:“这个天气不开空调恐怕睡不着,打电话叫前台又不知道要折腾多久,要不然你来和我挤一挤?” 夏镜心想“和你挤一挤更睡不着”,口中毫不犹豫地回答:“好。” 其实他也知道,站在杜长闻门前的时候,他就已经抱着说不清的心思了,只是酒精的作用让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想要做什么,言行举止都是下意识的,超过了理智思考的范畴。 杜长闻关了空调,替他抱了床被子,领他到自己房间。 夏镜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屋后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杜长闻把被子仍在床上,又将自己那床往旁边挪了挪,枕头原本就有两个,杜长闻又将它们分开摆好。做完这些一转头,倒是笑出声来:“别罚站了,在想什么?” 夏镜自从喝了酒就一直有点脸红,这时也看不出有没有不好意思,只是呆呆地往前走了几步,像是终于决定下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我在想……你调酒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这是刚才喝酒时忽然升起的疑问,当然他这天的疑问不止这一个,但只有这一个能说出口。即便是这个问题,也已经够突兀的了。 不过杜长闻没有表现出诧异。 他面色如常地忽略了这个问题,只说:“已经很晚了,我去洗澡,你要是困了就先睡。” 夏镜好像也并不执着于答案:“好。” 等杜长闻进了淋浴间,夏镜果真去床上躺下。这时候他才发现,眼前这扇磨砂玻璃墙后面,就是淋浴间。 他看到了模糊的人影。
第23章 夏镜看过一部电影,故事也发生在海边。 孤独的作曲家独自到海边度假疗养,没想到在酒店偶遇一位雕塑般俊美的少年。作曲家从此失魂落魄,殷殷注视少年的身影,看他与家人用餐对话,看他从身边擦肩走过,看他顾盼举止间,与自己交错的目光。 沉迷于此的作曲家,精神变得错乱而亢奋。 后来,霍乱从北非蔓延至各地,灾难的影子渐渐逼近,作曲家有所察觉,甚至差一点就要离开,但最终还是选择留在此地,遥遥注视他的少年。 急病与死亡的阴影日益浓厚,最终的结局里,作曲家独自一人坐在沙滩的椅子上,远处是阴沉辽阔的海面,不久之前还充溢着欢声笑语的沙滩,现在已经没有人了。 他的神思已经恍惚,知道自己即将告别这个世界,而在生命最后的余光中,他忽然看见少年出现在沙滩上。裸露而美丽的身影背对着他,渐渐往前走,一直走,走向无边的大海,少年轻轻伸手,像是玩水一般碰了碰齐腰的海面,浪水温柔地卷过他的手指。 这幅堪称柔情的画面带走了作曲家最后的神志,他阖上眼,从椅子上摔下来。 为了年轻美丽的、从未交谈过的少年,他最终失去了生命。 当初看这部电影,夏镜十分不解——什么样的爱能够这样,寂寞无声又天地变色,绝望压抑又甜蜜满足? 现在盯着眼前的磨砂玻璃,夏镜也十分不解——只是个模糊的人影,他怎么就立刻起了反应,并且难以自持了? 酒意和欲望层层涌上心头,淋漓的水声隔墙传来,莫名催情。头顶空调发出嗡嗡的声音,在夏夜里沉闷又催眠,夏镜难耐地动了动,仿佛回到重复过千百次的绮梦中,被里燥热起来,手不受控制地往下探。 渐渐地,连玻璃上印着的人影也看不进眼里,眼仿佛瞎了,耳仿佛聋了,周围的世界离他很远,头脸埋进被子里,压抑着喘息,全部感觉集中在一处,是天崩地裂的幻梦,用不可抵御的力量将人拉入其中,他只能激动澎湃着全然接受…… 到后来,目光已经无法聚焦,他只是茫然地盯着眼前白茫茫的磨砂玻璃,感觉自己心跳过速,是在见证一场死亡。 然而下一秒,他倏地睁大了眼。 玻璃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他倒吸一口气,全身立刻僵硬了,微微偏头看向床尾。 床尾到淋浴间有一个短小的走廊,直到这时候,夏镜才听见些微的动静从那里传来。似乎是脚步声,似乎是衣物窸窣的声音。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听见了多少?夏镜惶惶地想着,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但手脚开始发凉。 他眼睁睁看着杜长闻从墙角走出来。 杜长闻应该是在走廊里换好了睡衣,他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张毛巾,正在擦头发,因为这个动作和半垂着头的姿势,夏镜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尽管杜长闻看上去一切如常,夏镜还是感到某种等待审判前的死寂。 而后杜长闻的动作在他眼里就像慢镜头一样,他放下拿着毛巾的手,抬头看了看夏镜,似乎轻微地顿了顿,目光移开的同时,转身走向梳妆桌。那里放着烧水壶和半杯茶水,杜长闻往水壶里添了点水,按下开关键,在托盘取了只空杯,转头再一次看向夏镜。这回他开了口:“要不要喝茶?” 夏镜感到血液一点点回到身体里,他也一点点回了魂。 杜长闻好像并没有听见,他想,也许自己埋在被子里,声音并不大,而杜长闻在擦头发,毛巾盖在湿发上,也许就听不见别的了。 也许,也许…… 他一面想着,一面回答杜长闻:“好,谢谢。” 烧水壶的声音响起来,很快变得吵。夏镜反而松了口气。 趁着杜长闻用酒精片擦杯子和倒茶叶的时间,他强装自然地去了一趟淋浴间。 后来两人各自喝了口茶,关灯睡觉。 夏镜在黑暗中睁着眼,极疲惫又极亢奋,好像于世界性的灾难里走过一遭,劫后余生,连冷热也感知不出来,只是躺在那里,徒劳地数着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迷迷糊糊睡过去又醒了来,脑海里睡意浓得像夜色,却又睡不踏实,总是被迫回想睡前杜长闻的神情动作,一帧一帧回顾,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身边躺着杜长闻,夏镜动也不敢动,只听见两人的呼吸。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杜长闻好像也没有睡着。 夏镜被这个念头搅得没了睡意,只觉得心弦一紧,勒得他立刻清醒过来。两个人躺在床上,都是一动不动,怎么想怎么刻意。他自己是做贼心虚,杜长闻又是为什么? 越想越是惶然,夏镜翻了个身,看向杜长闻的方向。 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但窗帘没拉满的缘故,有淡淡的月光灯影照进来,杜长闻盖着被子的身体就隐隐约约呈现出轮廓。 事到如今,他反倒镇定得过了头,从被子里伸出手,他轻轻地碰了下杜长闻。 隔着被子,这点触碰实在不算什么,连他自己都不肯定碰到的是肩膀还是手臂,可他清晰地察觉到了杜长闻呼吸的变化——他的确是没有睡着。 夏镜听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 “你……”他艰难地开口:“你看到了,是吗?” 过了不知多久,杜长闻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轻轻响起:“是。” 都说爱和咳嗽一样无法掩饰,夏镜想过被他发现的一天,但没想过这个情境这样难堪。而这件事情又不仅仅是难堪。他半天说不出话,身体因为惶恐而不受控制地发抖,连杜长闻都察觉到了。 “夏镜,”杜长闻的声音很低,听在夏镜耳中好像带了回响:“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夏镜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句话是想澄清还是解释:“我不是一时兴起……” 杜长闻侧过身,仿佛是更近地看向了他。 夏镜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但我没想让你知道。” 杜长闻叹了口气:“夏镜,我刚才一直在想要怎么跟你说。有时候,人们会混淆自己的情感,有的是一时冲动,有的是对同类人的亲密感,有的是对年长者的认同,都可能被误认为是爱情。你需要时间去思考自己的想法——”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来,冲散了所有紧张,却激起另一种情绪。 “所以你早就知道?”夏镜深吸一口气,牵动嘴角做出了冷笑的表情,黑暗里当然是看不清的,但冷笑也会渗透在言语中:“我是怎么想的,我清楚得很,不用你替我找这种借口。” 杜长闻顿了顿,说:“我不是替你找借口——” “那你何必说这种话。”夏镜打断他,理智在这种时候是无用的:“你明明看到了,却什么也不说……如果今晚我没有问,你是不是要一直装作不知道?现在又拿这种荒谬的理由搪塞我,你就这么怕我纠缠你,还是怕我给你带来麻烦,急不可耐地就想抹平一切?” “这又是在说什么。” 夏镜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我倒是忘了,掩饰性向掩饰过去,生怕别人了解你一点,装模作样不就是你最擅长的事。” 下一刻他感觉杜长闻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臂,力道并不算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和就此打住的暗示:“别说气话。” 夏镜何尝不知道自己在气头上,可事实上他挣脱杜长闻的手,接下来的语气几乎带着刻意的挑衅:“怎么就是气话,你心里什么都清楚,不过是拿我当个乐子看,可笑的是我还演得乐此不疲。” “你什么也不知道。” 到了这时候,杜长闻的语气也渐渐冷下来。 夏镜心里一沉,怒气倒是顷刻间被人抽走了,连带着语调也低落下去:“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 杜长闻显然也在克制自己:“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你现在不冷静。” “我没有不冷静,是你在逃避。” “那就先睡觉,已经很晚了。”杜长闻的声音很轻,近乎冷漠:“明天回学校我们再说。还是你想吵得别人来敲门?” 的确是很晚了,夏镜不知道现在是凌晨几点,只感到头痛欲裂,又因为太困或者太激动的缘故,心跳也明显加速。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分神想了一下,不知道杜长闻是不是也同样难受。不过他很快抛开这个念头,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回答道:“好。” 余下的夜晚已经很短,夏镜终究还是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第24章 夏镜睡得不安稳,但醒来时发现阳光已经洒满地板,而杜长闻已经不在房间。 查看手机才发现杜长闻给他留的信息,说是和其他人去看日出了,还嘱咐他出门后打电话联系。言辞属于关心学生的师长,别无其它多余含义。 居然还有精力去看日出……夏镜不乏讽刺地想,这种自作主张的体贴果然是杜长闻的风格。 他洗漱完走下楼,发现身处一条小巷,周围遍布榕树和建筑。榕树大概是上了年头的古木,裸露悬挂的气根密密麻麻,建筑应当也是旧日洋房,透过白墙上的绿栏杆望进去,只能看见红砖白石的墙面和外廊,但也足够想象当年的旖旎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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