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完全是私人行程。 陈挽见到对方,微滞半秒,不过脸上仍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微笑,握手寒暄,从容有度,令人如沐春风,宛若无事发生,但心里非常尴尬。 赵声阁大概不知道,前不久他还在这个人面前信誓旦旦地表明他们之间不熟,今天就直接被当事人打脸,让对方亲眼看到他从赵声阁的私人轿车下来。 陈挽不知道为什么赵声阁这个应酬捎上了自己,猜测应该是自己同对方之前就认识,说起话来比较容易,好起到一个牵桥搭线斡旋缓冲的作用。 赵声阁平日的聚会和应酬其实不太接别人的酒,但今天都有去有回,并且告诉敬酒的人,他今天是和合伙人一起来的。 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懂了,陈挽根本不是什么他自己口中的nobody。 晚宴过后,东道主带宾客到半山别墅,顺便在沿途参观一下山庄,大家会在山庄住宿一晚,第二天回去。 观光车带大家从山顶上绕一圈,上面有个已经废弃的天文台,十九世纪时,由女王命名为开普勒。 导游说,加多利山顶的经纬,看到北落师门的南鱼座第五亮星的时长比别处长达三至四倍。 因此在海市回归后,开普勒天文台即便废弃了也依然没有将原本的观星望远镜撤下去,不少旅客订住这个山庄便是为了到此一游。 若是遇上节假日或特殊的庆典活动,山顶还是观赏维港烟花和灯光秀的绝佳位置,海市花边小报就是曾报道过许多富家公子带嫩模女星来山道赛车,或是为博佳人一笑一掷千金因一个山顶观星位大打出手。 赵声阁和东道主走在前头,偶一回头,便能看到陈挽寸步跟在身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今夜风大,天上亦无晚星,只有维港对岸远远透过来零星一点光亮。 下次。 住宿别墅就在半山腰,无需再乘坐观光车,剩下的时间宾客们自行安排。 山下的酒馆茶馆通宵营业,山中亦有天然的矿物温泉汤池供游客体验,山脚的湖泊边夜钓的人也不少。 赵声阁都不感兴趣,决定回别墅休息,徐之盈要去泡汤池,赵声阁看向陈挽。 陈挽觉得山中不安全,说:“我也回去休息。” 别墅离他们观光车站不远也不近,步行回去要走一小段山路。 不过山间奇石花木,月光如水,夜游也颇有一番意趣。 路上偶尔能遇到一两个来度假夜跑或是散步的游客,陈挽警醒地注意着周遭的情况,虽然知道赵声阁出了港岛内环一般都是有人暗中保护的,但他不放心。 在陈挽这里,赵声阁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陈挽不远不近地走在赵声阁身边,赵声阁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似乎把陈挽的包围起来,忽然,他听到对方懒洋洋的声音:“陈挽。” “嗯?” “有一只萤火虫。”
第44章 萤火虫飞走了 赵声阁指着草丛边说。 陈挽看过去,路边的乔木下种着兰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微光忽明忽闪。 他走近观察了一会儿,回过头看赵声阁,问:“赵先生喜欢萤火虫?” 月光落在陈挽肩头,萤火在眼里亮起,如点亮一盏灯,赵声阁静了静,没说喜不喜欢,只说:“我以前有很多昆虫标本。” 不过,也是很久的以前、很小的时候了,后来它们都变成了火中灰烬。 陈挽想了想,问:“你想要吗?” “什么?” “萤火虫,我可以给你抓。”陈挽九岁之前都住在飞虫、蟑螂和老鼠很多的唐楼,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赵声阁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幅度很小地点了头。 陈挽缓身凑近兰花丛边,静待时机。 赵声阁就站在他的身后,陈挽清瘦,四肢修长,这个姿势像伺机捕猎的羚羊。 陈挽很快就捉到了那只萤火虫,站起来,走到赵声阁面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赵声阁的童年读物实在匮乏,脑中已无童话可用于形容,又觉得陈挽这副模样像在哄小孩子,他不伸手接。 陈挽等了一会儿,也不生气,好脾气笑笑:“你想带走还是在这里看?” 他离得不算远,赵声阁闻到了兰草的清气,就沾在陈挽的发梢,他垂着眼,问:“还能带走?” 陈挽说:“你想的话我去前台要个瓶子。” 赵声阁不想他去,就说:“在这里看一会儿就放它走吧。”这话说得好慈悲。 “好。”陈挽张开双手,示意他认真看,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眉眼。 彼此目光追着萤火,触到一起,赵声阁的眸底一片平静,陈挽的眼睛像一潭秋湖。 谁都能看清谁的,谁又都看不清谁的。 山色青而深,树影绰绰,模糊对方面容与表情,风中的静谧,如同一场拉锯,又似无声的对峙。 赵声阁黑目如炬,陈挽不明所以,但眉目貞静,以不变应万变。 赵声阁无从在陈挽眼中探到半点波澜,低声提醒他:“你的萤火虫飞走了。” 陈挽抬头,目送虫儿远去,问赵声阁:“还想看吗?”他可以再抓一只。 赵声阁摇摇头。 还不属于他的东西,抓住了又有什么用呢。 夜愈发深,山径两旁有为夜游者准备的提灯,陈挽主动去拿:“那我们回去吧?” 深山老林,他实在不放心赵声阁的安全。 小径路口有一处石阶,长满青苔,因为是陈挽提灯,他下了石阶后便回身举到赵声阁面前,说:“小心,这里很滑。” 赵声阁在石阶上定了一会儿,没动,陈挽就把手伸出去给他,不是摊开掌心,而是将手很绅士地握成了拳头,只让他扶自己的手臂。 赵声阁垂眸凝住那截洁白的臂,抓好,走过了那段布满青苔的鹅卵石路。 幽园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影子叠在一处,如提灯夜游。 陈挽希望尽快将赵声阁护送回灯火通明、安保充足的别墅,但偶有小猫夜行,躺在路中央不走,赵声阁会给它让路,非常有礼貌。 “……” 树枝上有松鼠跳来跳去,悉悉索索,赵声阁又驻足观看。 “……” 陈挽发现赵声阁对人都淡淡的,对动物倒是很有几分耐心,他看对方实在认真,有些无奈地开玩笑说:“赵先生,这个我没法抓给你了。” 赵声阁终于轻笑了一声。 陈挽把他送回独栋别墅,说赵先生,明天见。 赵声阁叫住他:“陈挽。” “嗯?” 赵声阁朝他招了招手。 陈挽走近,赵声阁很绅士帮他从衣领上摘下一片草叶。应该是抓萤火虫时沾到的,路上太黑,谁都没发现。 “谢谢。”陈挽微笑道谢,并伸出手,“给我吧。”附近并没有垃圾桶。 赵声阁没给他,说:“没事,我直接拿回去扔了。” 陈挽就点点头离开了。 赵声阁捻了捻兰草叶片,回了屋。 次日,东道主送宾客下山,等车的时候,草丛来了一只很小的猫蹭在陈挽脚边,黄白相间,陈挽看赵声阁和主人在前头寒暄告别,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小猫又一直不走,就摸了摸它的浑圆的头。 这里的猫是不怕人的网红,被来打卡的游客纵得胆子很大,它转了一圈又去到赵声阁身边。 东道主哈哈大笑,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恭维赵声阁说:“内地游客都喜欢猫的嘛,看到猫都走不动道了,比什么温泉啦、美食啦都有用咯,我们这边就养了很多,不少是从流浪猫公益机构领养回来的,也算是做功德。” “福灵可是我们山庄去年最受游客欢迎小猫投票的榜首,看来它很喜欢赵先生喔。” 赵声阁垂眸看了眼身边的三花狸,矜持地抬起脚,没让碰,走了。 “……” 迈巴赫到了,赵声阁朝陈挽说:“走了。” “……”陈挽只得微笑地和主人寒暄告别,上了车。 从加多利山庄回来后,陈挽和卓智轩见了一面。 因黑雨期间,项目耽搁了进程,近日进入高强度的推进期,陈挽无论线上线下的时间都几乎被赵声阁占去,卓智轩已经很有意见,陈挽还从来没有过这么长时间没和他见面的。 卓智轩找了个喝酒的地方。 陈挽提前到,卓智轩进门从后面拍了下陈挽:“干嘛,出来玩还看手机?” 陈挽抬头,一笑:“在工作。” “工作工作工作,”卓智轩大为不满,“这是周末!赵声阁是什么无良甲方,这么大单,夜生活时间还让人工作。” “……”陈挽很想告诉他,其实不是甲方爸爸追着他,是他追着甲方领工作。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如果赵声阁超过一定的时间没有信息或来电,陈挽就会不自觉焦虑,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事业心一上来,每一项工作都希望得到回馈。 他知道这样不好,也在尽力抑制了。 “你最近也太忙了,上回给你打语音怎么老占线,一个小时都打不进去。” 赵声阁开视频会议的时间确实会比较长,陈挽给他倒酒赔罪:“工作太忙了,要讨论的事情很多。” “再忙也不能这样啊,你这么累死累活的,那钱进你口袋吗?” “赵声阁怎么这么会压榨人!” 要不是莫妮卡说这段时间陈挽都有按时就诊,并且状态不错,他都要撺掇谭又明去讨伐赵声阁了。 当然,卓智轩自己是不敢的,但是有谭又明啊,让谭又明去搞定沈宗年,再让沈宗年去掣肘赵声阁。 借石打石,一石三鸟,卓智轩自认为自己还是有点聪明在身上的。 陈挽不同意好友的说法,认真反驳道:“没有压榨我,赵声阁是我遇到过最好的甲方。” “……” 陈挽的确非常在乎这项工作,某种程度来说,不亚于明隆和赵声阁。 不仅仅是因为赵声阁。 而是,这是少有的能让他觉得真正可以发挥自己抱负、体现自己价值的机会。 可以说,在陈挽迄今为止的职场生涯中,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优待。 可以不用以辛烈的酒水和殷勤的假笑去祈求一个机会,可以不用天天喝到吐以致于肠胃炎换资方一个笑脸,可以不用和别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择手段地恶性竞争,因为这些都被明隆,或者说都被赵声阁,挡下了。 陈挽可以纯粹做一些他感兴趣的、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的事情,享受到为数不多的科学的快乐和工作最本质的成就感。 这些感受其实已经离陈挽很远很远,远到陈挽都快要不太记得那是什么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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