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爸教的,他说我就算写得慢,也得写好,不然就得打手心儿,重新再写。” “你投生得好啊,”玲玲感慨又羡慕,“你家里人这么肯管着你,我当时要是有人管一管……” 陶树像被扎了一下,低头苦笑了一声,“玲玲姐,我没告诉过你,我是6岁上到我爸爸妈妈家的。” 玲玲没听明白,疑惑地问他,“6岁?以前你跟着爷爷奶奶?” 陶树摇摇头,“我的爸爸妈妈不是亲的,我是被他们收养的,我爸爸,也就是养父,是当年负责我亲生父母案件的警察。” 玲玲顿时呆住了,“案件”二字好像沉重的铁锤,将陶树表面看起来完备无缺的外壳砸得稀碎。 “我亲生父亲我已经不太记得长什么样子了,”陶树回忆着,“当时太小了,只记得家里好多东西都留不久,我妈说是都拿去卖了,换钱,没钱了就打我妈,我对他的一切记忆,就是抡起家里剩下的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和我妈对打,后来我约摸四岁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妈攒了点钱,要送我去读幼儿园吧大概,结果那钱也被他找到了,拿去不知道干什么了,我妈就疯了一样和他吵,和他打。” 陶树苦笑着,这些记忆都非常模糊了,他只记得自己被男人砸过来的陶瓷存钱罐儿砸到了头,一阵剧痛,人都吓傻了,从家里哭着跑了出去,跑到同一条街上开铺子的邻居阿姨的店里,阿姨看着陶树的头都破了,血混着小男孩儿的鼻涕和眼泪流了一脸,花里胡哨的骇人,赶紧打电话叫了警察,那个警察就是后来收养陶树的黎桐。 “等警察去的时候,我妈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陶树为这个血腥的故事续上潦草的下场。 “你亲妈……被打死了?”玲玲胆寒地问,生怕触痛了陶树。 “没有,没有死,断了几根骨头,好像还有脑震荡和轻微内脏出血吧,他下手太重了,就算是那个年代对家暴没有那么重视,也说不过去,判了刑,进去了。” “那你妈妈还在,怎么就不养你了呢?”玲玲问。 “我妈也没什么本事,还不如你和剑兰姐,”陶树摇着头,“她后来怪我跑出去惹得人报了警,让家里没了男人,没了支柱。” 玲玲听得握紧了拳头,她没有孩子,但看着剑兰玉雪可爱的女儿,她也会想着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和自己血脉相连,对自己无限信任和依恋,她必定拼尽全力都要保护孩子的周全。 “她开始饿我,打我,很奇怪,那个男人还在家的时候,我妈总是护着我,但他进去了,我妈就变成了他……又过了大概一年吧,我对那时候的时间没什么概念,只记得我妈说,‘陶树,你今天五岁了,妈妈送你一个礼物’。” 玲玲听得毛骨悚然,仿佛预感到了陶树要说出口的这个“礼物”,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她把我和她一起关在家里,锁了门,当着我的面,用腰带挂在客厅的空调洞里……”陶树没把话说完就说不下去了,拼命吸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管过了多久,再说起这段噩梦一样的经历,他都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结冰的河面下,冰冷刺骨,却根本找不到洞口逃离窒息严寒。 玲玲捂住了嘴,一下就哭了出来。 陶树过了良久,才渐渐平复下来,“她应该是想把我饿死的,但好巧不巧,我养父的单位回访受害人家庭,联系不上我妈,我爸爸担心,”陶树至始自终都没有称呼过自己的生父“爸爸”,他口中的爸爸只有黎桐,“他实在放心不下,过了两天还联系不上,就到我家来看看是不是搬走了,结果刚走到门口,就闻见了异味,赶紧叫了同事过来破门,才找到我和我妈,我当时已经快不行了,看到我爸爸的时候,觉得他好像是天上下凡的孙悟空,”陶树说起黎桐,脸上才又有了温热的气息和一点笑意,“那时候只知道孙悟空,还是在邻居家看电视看到的。” “那你就被你爸爸收养了吗?”玲玲急切地想要一个大团圆结局。 陶树摇摇头,“当时我舅舅想养我,他只有一个女儿,大概想要一个儿子吧,他要我,我爸也就没办法了,但我舅妈不喜欢我,又在他们家过了一年,后来舅舅实在拗不过舅妈,我才到我现在的爸妈身边。” 陶树讲自己的身世,是想拉进一些和玲玲的心理距离,让她知道自己有能够真正体会苦难和共情的能力,但这些伤痛隐藏在陈年的疤痕下面,随时去看,都还能溢出血淋淋的脓,随时去碰,都还能感到沉闷闷的痛,好像永远都不会再痊愈。 “我真是……”玲玲抹着面上的泪,“小树对不起,让你说起这些事儿。” 陶树摇摇头,“人人都有自己的痛,我其实很幸运,能在受了那些苦之后遇到我爸妈,感受到正常的家庭环境,我也常想,可能是老天爷把我所有的痛苦都在六岁之前给完了,从六岁开始,就全都是好的。” “我要是你,怕都撑不过那前六年。”玲玲看着陶树,眼里都是心疼。 “没关系的,”陶树又变成平时坦然乐观的样子,“都过去了,就不算什么了,玲玲姐你是一直跟着父母长大的吗?”陶树开始将话题转回玲玲身上。 玲玲听完陶树的经历,再说起自己,明显松弛了很多,她摇摇头,“我们那里是村子,家家户户都穷,我爸妈生了我就出去打工了,我在村里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搁现在叫那什么来着?” “留守儿童。”陶树提醒着。 “对,留守儿童,刚开始吧,年年都盼过年,过年了爸妈就回来了,带好多吃得穿的,花钱也比爷爷奶奶大方,想要什么都给买,后来他们在打工的城市生了我弟弟,我就没那么喜欢他们了。”玲玲说着。 陶树很理解这种心情,他以前学习纪录片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个前辈的作品,留守儿童的父母回过头来想管自己多年没有共处过的女儿,但多年的分隔加上女儿的叛逆,让他们根本没有沟通的方法,只余下无尽的争吵与相互的不理解,最终女儿也读不下去书了,踏上了和父母一样的离乡打工路,将上一辈的命运和无奈,又延续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到现在也觉得不公平,”玲玲眼神愤恨,“为什么弟弟就能跟在他们身边?我就像多余的人,丢在乡下,到了现在,我能挣钱了,他们还要来问我要钱,给弟弟盖房子买房子,给弟弟娶媳妇儿,他明明已经比我多了太多东西了。” “你……会给吗?”陶树问。 “不给怎么办?不给我爷爷奶奶都不答应,他们要传宗接代,要延续香火,我弟弟又没本事,跟着爸妈在城里也读不下去书,什么都还想要好的,要去和城里的孩子攀比,到现在也没个正经营生,养不活自己。” “那他们知道你现在的工作是什么吗?”陶树不评价玲玲以德报怨的行为是否不值得,他没资格去判断,只是问她的现状。 “知道,怎么不知道?我妈还让我多接点客,能多赚点钱呢!”玲玲嘲讽着,“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妈……” 玲玲泪痕未干的脸上又滑下了一行新泪,蜿蜒覆盖着刚刚的泪痕,陶树沉默了一会儿,让她平复心情。 “你最初开始接客的时候,是孙红要求的吗?还是被周边的按摩女‘介绍’的呢?”陶树逐渐问到灯红的运行上。 “我刚开始是看见一起上班的女孩儿做这个,后来她就介绍我了,我一开始下不了决心,她就劝我,说这个来钱快,不费力,我当时真的穷,在这里根本站不住脚,家里还不停问我有没有多余的钱,最后就同意了,”玲玲叹口气,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困难地咽下去。 “后来我待久了,红姐让我去带新来的姑娘,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安排,刚开始发很少的工资,让女孩们刚刚好能吃饱饭,但要离开灯红,就得拿钱付按摩学习费,服装费,哪里拿得出来?然后再让别的有经验的按摩女去引诱,说能赚钱,不辛苦,这一套下来,基本上没什么人能坚持下去,十有八九都得下水。” 陶树第一次把灯红控制按摩女的流程听得这么明明白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孙红几乎是从各个方面堵死了女孩儿们的路,悄无声息地逼迫着她们走上不能回头的路,走进深渊。 “你们在接客的时候,有意识去做保护措施吗?”陶树问。 “什么保护措施?”玲玲竟一下没听明白。 “避孕套,”陶树只能说得直接些,“戴吗?” 玲玲嗤笑了一声,“这还能由得我们?有些客人又想偷腥,又怕我们脏,会戴一下避孕套,怕得病,大部分都不怎么戴,出来找按摩女了,他们一般也没忌讳了,怎么爽怎么来,我们哪有提戴不戴套的机会?” “灯红也不会带你们做体检吗?”陶树问,如果按摩女传染了疾病给顾客,灯红怎么处理? “灯红不管这个,按摩女病了被发现了,灯红就给一笔小钱打发了,客人要脸,谁敢说是出去嫖得的病?也不是没有来闹过的,红姐都给点钱,再威胁一下要曝光他让他身败名裂就打发了。” “没有得了病的女孩儿找灯红闹吗?”陶树不太理解,到了走投无路鱼死网破的时候,他不相信没有人就此抗争。 “怎么证明你得的病和灯红有关?”玲玲反问陶树,“不是没有闹过的,孙红不会自己参与招嫖的生意,也不会直接劝别人卖,她什么把柄都没落下,甚至会说这些女孩不洁身自好,违背了灯红的规定私自卖淫才会得病,是坏了灯红的名声,然后把女孩儿送进看守所,有了一个被收拾的,后面的谁还敢撞上去?” 陶树明白,孙红这一招是杀鸡儆猴,收拾了一个,让所有女孩儿绝望。 “你们如果想要离开灯红,直接走不行吗?”陶树问,“非要老老实实地去辞职?” “有直接走的,我到时候就打算月黑风高连夜走,”玲玲狡黠一笑,“然后跑出这个城市,直接回老家躲一段时间。” “那选择这样离开的人应该不少吧?”陶树思忖着,孙红的势力再大,也不能为了个按摩女天南海北的“通缉追捕”,且不说这样做值不值得,孙红和陈旭也没这个能耐。 “一半一半吧,”玲玲指甲点着桌子,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你以为红姐真稀罕那些辞职费吗?早就在姑娘们身上榨出来了,只不过是吓唬人的手段罢了,能震慑住一部分以后还想呆在本市讨生活的人。” 陶树点点头,关上了录音笔。 他目前想问的也就是这些了,其他的他打算想起了再和玲玲聊。 “先这样吧,今天你和我说的这些,很有用,谢谢你。”陶树感谢着玲玲。 “嗨……谢啥呀,我就是担心你,为了这些污糟事儿,再把自己搭进去。”玲玲还是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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